時近中秋,聽說白二少爺從莊子上回來了,白大少爺就不能到枕夢居來,便同羅扇約好了,等中秋節過後白二少爺再折回莊上去他再過來。


    白大少爺一走,整個枕夢居就安靜了下來,這安靜竟讓羅扇和啞爺爺一時間都有些不大適應,明明不大的院子忽然變得空蕩蕩的,心裏也像被挖走了一塊兒什麽,上下夠不著邊,這才發現原來在此之前,這顆心不知何時已經被填得滿滿當當的了。


    羅扇依舊每天看書習字繡花做飯,隻是時間卻總覺得過得異常緩慢,天光難熬,永夜難捺,思緒也漸漸地變得難以集中,總是看著看著書就想起了白大少爺給她講的各種無厘頭的故事,做著做著飯就記起了白大少爺學藝過程中鬧出的各種匪夷所思的笑話……這個男人啊,存在感真是太強了!


    八月十五,明月當空,這個時候白家人大約正湊在一起賞月吃酒,羅扇和啞爺爺也在小院兒裏支上桌子,拎出一壺桂花酒,做了幾樣好克化的點心,一老一少對坐賞月。每逢佳節倍思親,羅扇望著麵前的老人,禁不住又懷念起奶奶來,這兩年經曆的事實在太多了,有喜有驚有苦有憂,同啞爺爺對飲了幾盅後,種種情緒一股腦地湧上來,忍不住微醺著打開了話匣子,把自己前一世如何如何、後來怎麽壯烈死在吃上、然後又是怎樣穿越到了這裏、怎樣從南三西院的粗使丫頭一步步熬成了白二少爺身邊最受重用的貼身丫頭、最後又是因為什麽被安排到了這個既可說是世外仙苑又可說是軟禁囚籠的地方來的……


    羅扇邊說邊喝,很快就醉了,說起話來顛三倒四,間或還夾雜著三五句流行歌曲、七八個英文單詞,啞爺爺隻管在旁聽著,也不知聽懂了幾成。


    憋了好幾年的話今宵一次吐盡,羅扇頓覺胸中舒暢,趁著還沒有完全醉倒,連忙收拾了東西,同啞爺爺各自回房睡覺。夜半時分被渴醒了,下床去給自己倒了杯冷茶喝,月光透窗而入,皎潔靜謐,更使得窗外夜色撩人,恰似仙境。


    羅扇一時沒了睡意,披上外衫推門出去,仰起脖兒來繼續賞那天上月亮,還未賞得一會兒,忽見前麵正房裏書室的後窗透出乳黃色的燈光來,不由一怔:裏頭有人!誰?啞爺爺?這麽晚了他老人家不睡覺跑到正房裏做什麽去了?


    正納悶兒著,卻見那窗紙上忽地印出個人影來,高高大大,長發披散,絕不是啞爺爺。羅扇心下一驚,不曉得此人是何路數,待要回避,又怕這人心懷不軌,大節下的萬一在房裏放上一把火,天幹物燥的最助火勢,到時她和啞爺爺可就都得玩兒完了——莊子上的那次火災至今還讓羅扇心有餘悸,她可不敢馬虎大意。


    心裏這麽想著,索性咬了咬牙,躡手躡腳地走到書室的後窗根兒下往那兒一蹲——別忘了咱可是聽窗根兒專業戶!


    屋裏那人許久也未出聲,羅扇蹲著都睡了一覺了也沒聽著半點聲響,心道自己犯傻了,屋裏頭要是隻有他一個人,他還用得著巴拉巴拉說話嗎?大晚上的跑到枕夢居來自言自語多瘮得慌啊。正要起身退回自己屋子裏打算從窗口監視這廂的動靜,就聽見那人在窗內低低地輕笑了一聲:“如是,又是一個沒有你陪在我身旁的月圓夜,你在天上是不是同我一樣倍感孤寂?臭丫頭……好狠的心,就這麽撇下我了,你且等著,這一年年沒人陪伴的賬待我尋你而去時再一並向你討算!”


    誒媽,介是白大老爺啊!大晚上的不睡覺跑這兒懷舊來了,話說他是怎麽進來的呢?院門可是從裏頭上了閂的啊。


    既然是這枕夢居正經的主子,羅扇也沒了監視的必要,一抬屁股準備撤退,又聽見白大老爺在裏頭道:“如是,你說,我要不要給咱們的小雲做主找上一房媳婦呢?雖說我已答應了那孩子讓他自己挑選,可是以他現在八.九歲孩子的心智,等他挑好了不定要到哪個猴年馬月去了,萬一那小子給咱們挑了個真正八.九歲的小媳婦,咱兩口子想抱頭痛哭都抱不到一起呢……眼看著小二也到了該成家的年紀,老太爺老太太天天見著我就催,逼著我先敲定小雲的婚事,畢竟是長幼有序,小雲一日不成家,他下麵兩個弟弟也都得跟著往後拖。


    “而且……你也知道,蓮衣他……還是老樣子,這次小二去莊子上辦事,又被他暗中算計了幾回,好在小二都防範住了,我雖知道蓮衣幹的這些勾當,奈何二老疼他疼得沒邊兒,說也無用,隻是不能總讓他這麽胡鬧下去,最省事也是最不傷兄弟感情的法子,就是盡快讓小雲成婚,生下長子嫡孫來,蓮衣也就能死心了。


    “今兒個在前頭賞月時老太爺又提起了這檔子事,逼著我今年年底就把小雲和小二的婚事定下來,否則就得把一半的產業交出去給蓮衣打理,這必定又是蓮衣在二老跟前出的主意,所以我隻得來同你商量,我知道你怕咱們小雲受委屈,你臨去之前也囑咐過我,讓我允許小雲自行擇偶,可小雲這個樣子……我隻怕若他到了年底仍舊不肯挑個媳婦的話,二老就要直接插手了,到時‘孝’字這頂大帽子往我頭上一壓,我是不同意都不行的了。


    “如是……如是……你若在天有靈,今晚便托個夢與我罷,告訴我當怎樣做才好,讓我好生看看你的臉,讓我解一解這越來越難熬的相思之苦……如是……你在那邊……可想我?”


    羅扇聽得有些鼻酸,悄悄兒地離了這窗根兒,躡手躡腳地回了自己房間,才一進門就被黑暗裏一隻手伸過來捂在嘴上,正要掙紮呼救,就聽耳邊低低地聲音道:“是我,師父。”


    我去!你們爺兒倆怎麽都神出鬼沒的!這都是怎麽進來的到底?!羅扇扒開白大少爺的手,回過身來黑暗裏瞪向他:“大晚上的你怎麽跑來了?”


    白大少爺做了個“小聲些”的手勢,把門關好,拉著羅扇坐到床邊去,壓低著聲音笑道:“漂亮哥哥帶我來的,他逢年過節或是每隔一段時間都會到枕夢居來住上一晚,說是要陪我娘,所以啞爺爺都會給他留門兒,今兒因是八月十五,他也要我一並過來,說什麽一家團圓。適才我見他去了書室,就偷偷從臥室後窗溜出來找你玩兒,見你在窗戶根兒蹲著拉粑粑,也沒敢叫你,怕嚇著你了,就先到你房裏來等你了。”


    你……你才拉粑粑……


    羅扇看了眼白大少爺,見身上穿了件杏白的衫子,頭發順服地散在背上,月光下顯得很有幾分溫柔,便輕聲問他:“今兒賞月的時候老太爺老太太是不是催你娶媳婦了?”


    “催了,”白大少爺點頭,“還說過兩日要請幾家親戚的小姐到府裏來住上一兩個月,讓她們專門陪我玩兒,到時候我就沒法子抽身來找你了。”說罷就覷著眼兒瞅羅扇的臉色。


    “哦,”羅扇依然是才拉完粑粑的臉色,“那很好啊,有人陪你玩兒你就不會覺得無聊了,我這裏你也不用來,基本的東西我都教完你了,你若想學做新菜色的話可以找府裏的大廚子要菜譜,照著菜譜練習就行了。”


    “哦……”白大少爺點著頭,黑眼珠一陣亂轉,“師父,我不在的這幾天你過得好不好?”


    “好啊,當然好了,很清靜,很自在,想幹啥幹啥。”羅扇道。


    “想我了麽?”白大少爺湊近了問。


    “沒有。”羅扇答。


    “騙人,答得這麽快,肯定是騙人。”白大少爺伸出指尖點在羅扇的腦門兒上,略略一用力,將她點得仰起頭來對上他的眼睛,“看著我,再回答我一次,如果你說的是假話,眼皮兒一定會眨,說真話就不會眨——回答我:到底想沒想我?”


    嘁,考驗姐?!大眼蛙——呸,大眼神的名號不是白叫的!咱能保持一分鍾不眨眼的本事那也不是假的!


    羅扇睜大著眼睛答道:“沒——有——呀……”


    “有”字還沒落,冷不防白大少爺撮起唇輕輕對著她的眼睛吹了口氣,羅大眼的大眼皮就叭嗒地眨了一下:“我去——你作弊!不算!這不能算!”


    白大少爺笑著伸手捂在羅扇的小嘴兒上:“噓——小聲些,夜深人靜的,聲音傳得遠……喏,你承認你是想我的了,對不?”


    羅扇想要搖頭,卻被白大少爺一手捂著嘴一手摁著後腦勺操控著拚命點了陣頭,直到白大少爺放開了手,她那廂還隨著慣性繼續又點了兩三下才止住。


    “臭家夥——”羅扇鼓了鼓腮梆子,瞪起眼睛,“那,你想不想我?”


    “不想。”白大少爺呲著牙壞笑。


    “走你!你已被逐出師門了!”羅扇猙獰地宣布。


    “師父好醜!醜師父的話我才不聽!”白大少爺笑著伸手去捏羅扇的臉蛋兒。


    “是,我醜,我這個燒火丫頭就是一歪瓜裂棗,你甭理我呀!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我自己也喜歡長得帥的男人,我理解你,我很理解你,所以呢,以後你就陪著那些親戚家的漂亮小姐玩兒就好了,不要再到我這兒來了,免得我這副無鹽之貌硌疼了您老的雙眼皮大眼睛!”羅扇扒拉開白大少爺的手,然後用力地想把他從床上推起來。


    白大少爺聞言先是怔了一怔,轉而就笑得雙眼眯成了下弦月,就著羅扇的推勢站起身,擺出一副沒心沒肺的麵孔道:“那,那徒兒我先走了,師父你早點兒睡,我有空再來看你。”


    “你嫑再來了!為師不想再見到你,你快回花果山去罷!”羅扇怒衝衝地蹬掉腳上鞋子,屁股一蹶翻身向內,用被子蒙了頭一動不動了,“我要睡了,你快走!”


    “哦,那我走了。”白大少爺忍著笑應道,抻著脖子看了看羅扇麵向牆的小腦袋,眉眼間便又溫柔了幾分,轉身走到窗前,望向對麵書室的後窗,見燈光依舊亮著,印在素白窗紙上的那個有著絕世俊朗卻又半生孤涼的身影仍然坐在燈下沉浸在無盡的回憶裏,白大少爺垂了垂眸子,從袖口裏拈出一枝嫩黃的萱草花來,輕輕地放在桌麵上,而後快步出了房間。


    萱草,又名忘憂,然而許多人同羅扇一樣並不知道,萱草,也叫母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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