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山上煙雲攢動,紅光衝天,赤霞蔚集,幻化無窮。


    容娘身邊站著小倩和小蝶,隔著遠遠的觀望石窯方向,隻瞧著煙雲繚繞,看不清石窯裏的情形。


    “能成嗎?”小倩輕聲問道。


    哪怕是她的冷靜和冰雪聰明,這個時候也難免失了方寸。做鬼久了,身形緲緲,都快忘記了有一具身體是個什麽樣的感覺了。


    倒是小蝶,對身為人時光並無多少流戀,顯得尤為淡定。


    槐序愛好好顏色,留在身邊的女鬼多是貌美如花。最出眾的,就是小蝶和小倩。


    小蝶和小倩之前為了姥姥的寵愛鬥了十多年,現在槐序改了性子,更願意讓她們自己獨立起來,小蝶也憋著一口氣要高小倩一籌。


    小蝶對槐序的信任和小倩全然不同,因此隻是高傲的仰起雪白的脖頸,道:“山主要做的事,何曾有過失敗的?”


    小倩看著小蝶,從她盲目的自信裏得到些許支撐。


    憑心而論,小倩是瞧不上小蝶的。小倩所受的教育和小蝶不一樣,她是大家閨秀,變成鬼了,也不會因此而失了自己的主張。


    而小蝶,從一開始就依附著別人而活。但不可否認,如果藤蔓攀援的樹木足夠高大,藤蔓也會生得修長。如果追逐的人足夠優秀,不知不覺的,追逐者也會逐漸優秀起來。


    小倩點了點頭,道:“對,山主要做的事,何時失敗過?”


    容娘默默觀察著兩個女孩,淡淡地笑了笑,道:“看著就是。”


    槐序正站在石窯門口。


    山寶和白猿一左一右把石窯的石門抬起來之後,就受不了火熱逃到一邊去了。


    容娘她們站得遠,也是避免被火氣所傷。


    槐序混不在意蒸騰的煙氣和火氣,就好似清風拂浪般,撩動他的火紋玄服和他如墨的頭發。


    也就僅此而已了。


    槐序的眼光已經投入石窯中,石壁被分成無數格子,每個格子裏都擺放著一張麵具,慘白的麵具上是紅色的眼睛和嘴唇,看起來分外瘮人。


    麵具是成功了,這批麵具是專為鬼物打造的,加入的墳土裏混合著些許怨戾,才會顯得慘白。


    燒成之後,怨戾散去,雖然外表慘白,但內裏溫和,瓷質細膩,算是近期最好的一批了。


    把目光從麵具上移開,就是地上一個個石墩,石墩上就是一具具混合著墳土、骨灰和陶土而做成的陶俑。


    姑娘愛美,這些陶俑是姑娘們不厭其煩,花了無數心思捏出來的,眉眼俱全,體態婀娜,都是陶瓷美人,如同活物一樣。


    槐序失笑,從石墩邊走過,伸手拂在一具具陶瓷美人的眉心,留下一個淡金的印記,形似花瓣。


    這些陶瓷美人全部都成功了,沒有一具失敗,姑娘們耗費的苦心沒有白費。


    其實人形物的製作一直屬於比較犯忌諱的領域。


    不管承不承認,人體都是最和諧的載體。能夠承載靈魂,衍生情感,成為色相依托的載體。


    所以山川大地,各種精靈得道後,都會選擇化作人形。


    靈性的和靈的存在方式千差萬別卻不分高下,但情感和心的存在方式,沒有一個能比得上人形。


    普通人不會在家裏放置沒有經過開光點化的神像,因為一具空了的軀殼,極為容易吸引外來的魂魄入住。


    最後,槐序在一個角落裏找到一個陶土小人。


    這個陶偶很小,隻有槐序一個巴掌大。因為土質之別,燒出來也隻是個灰撲撲的陶,而不是美麗的瓷。


    這是槐序的隨手之作,揣摩燒製陶俑的訣竅時捏出來練手的。


    捏成了,也沒有把它拍回粘土,而是把它留下來一同燒製。


    凡是被人傾注了感情的東西,若有機緣,就會誕生靈性,很有可能成為精靈。


    畫師手中的畫筆,木匠手中的刻刀,婦人幾代傳承的配飾,這些得到主人情感,伴隨著主人成長的東西,都有著非凡的靈性。


    被槐序用來揣摩道法的陶土娃娃,也有一點靈光在孕育。


    把陶土娃娃揣到袖子裏,槐序走出石窯,告知等在一側的一眾眼含期盼的姑娘,“成了,等子時火氣全部散去,你們就可以把身體拿走了。”


    歡呼雀躍,姑娘們喜極而泣,初時隻有一兩個姑娘在哭,隨後仿佛被勾起了傷心事,一個個都哭了起來。


    徘徊在人間的鬼物,是被人間排斥的。被活人排斥,也被天地排斥。


    功行不足,會被陽光曬得魂飛魄散,法力強大,會被斥為凶神厲鬼。


    有了可以寄托身體的地方就全然不同,隻要她們希望,她們甚至可以再去做一次活人——隻要不被抓到。


    更多的是,拿著作為的人的一生的記憶如同潮水般襲來,實在是讓人難以自持。


    容娘感歎一聲,和槐序一起飄然而去。留下這些姑娘們亦喜亦悲,彼此擦眼淚。


    小蝶有些煩躁。


    她煩躁極了,她活著的時候不曾過過一天好日子,一生都在迎來送往,強顏歡笑,好不容易被一個看起來老師的男人贖回去做小妾,誰知道卻是個有怪癖的男人,發起來瘋來的時候險些弄掉她半條命。


    她終於受不了折磨的時候,就把那個男人的眼睛摳出來,拿剪刀戳破了那個男人的喉嚨。


    死得時候是被老夫人沉塘了,身體也泡爛了。


    若不是槐序不嫌棄惡心,把她的身體火化,埋進黑山,她就隻能等著身體被魚吃掉,成為水底陰暗處的一個水鬼。


    “嚎什麽嚎,哭什麽哭!也不見得你們活著的時候過過什麽好日子!現在得了山主疼愛,反倒作起來了!明明是喜事,偏要哭!哼!”


    小蝶高傲的轉身就走,從樹木的陰影裏轉瞬就消失不見。


    她一點也不懷念身為人的日子!


    小倩有些頭疼,她那一點思念人間的心緒,被小蝶一打亂,就又沉了下去。還不能不為她打個圓場,免得姐妹離心離德。


    “姐妹們多多見諒,小蝶不會說話,大家也不要往心裏去。”


    順帶抹黑小蝶一把。


    出乎小倩的意料,沒有人生氣。


    “小倩姐姐說的哪裏話,我們怎麽會往心裏去,小蝶姐姐說得對,活著的時候,我們也不曾過過什麽好日子,哪有現在過得舒心。”


    “是大喜事,有了身體,我們可以做許多事。不過小蝶姐姐怕是被我們勾起傷心事了。”


    “由得她,看她嘴壞的。”


    “好啦,姐妹一場,小蝶也隻是嘴巴毒,沒有壞心的,走,我們一起去瞧瞧她去,可別讓她一個人氣壞了身子。”


    “嘻嘻。”


    姑娘們擁蹴著,追著小蝶而去。


    小倩看著她們的背影,彎了彎嘴角,也跟了上去。


    隻是臨行前,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石窯。


    隻是她,還放不下塵世啊。


    等到姑娘們熟悉了新的身體,槐序帶著大家下山去。


    這次泉上人留守蘭若寺,容娘帶著小倩和小蝶等幾個姑娘跟著槐序。


    兩架馬車從黑山上下來,一路走走停停,到了郭北縣。


    郭北者,北郭也。


    金華以北的郊外,聚集村落成縣。


    狼車走走停停在郭北縣停了一站,姑娘們新得了身體,相約結伴下車,在郭北縣打聽有什麽好吃好玩的。


    三大車女客出沒,實在是紮眼得緊。


    郭北縣少有外來人,雖然是個大些的縣城,卻是來來往往的山戶比較多。


    馬車在客棧停下,從車上下來十來個風姿綽約的女子,隻有黃大郎和黃二郎兩個家丁,還有山寶和木貴兩個武仆。


    這樣的隊伍,在某些人眼中,實在是肥美得不能再肥美。


    店小二殷勤接待,來了十來間上房,又送上好酒好菜,招待得客客氣氣,女客們也都很滿意。


    吃過飯,姑娘們出去遊玩,槐序帶著山寶上樓,黃家兄弟和木貴被拽去拎包。


    掌櫃的拿出算盤打得劈裏啪啦響,又拿出文書畫了幾筆,隨後和店小二比了個手勢,兩人心照不宣的笑了起來。


    姑娘們采買了胭脂水粉和綾羅綢緞回來,已經是傍晚了,夜晚不便行路,就在客棧中休息一晚上。


    用過晚飯,姑娘們上樓,先聚在一處,彼此對個眼神,冷冷地笑了起來。


    掌櫃的和店小二眼裏的惡意簡直能滴出水來,他們自以為掩飾得很好,但在鬼魂眼中,就和黑夜裏的燈火一樣通亮。


    槐序點著燈,緩緩翻閱著佛經,窗外的詭譎氣氛仿佛和他無關。


    正讀到興起,槐序忽然頓了一下,把書合上,抬手一拂。


    吱呀。


    窗戶忽然打開,露出白獻之的臉。


    白獻之有些尷尬,隨後厚著臉皮從窗戶裏跳進來。


    “山主,我抄完道德經了。”說著,從袖子裏抽出來厚厚的一疊紙,上麵是用筆走龍蛇的行草。


    槐序歎了一口氣,讓他坐到自己對麵,然後翻閱他抄的經書,發現他沒有耍小心思,而是認認真真抄完了。


    “罷了,我知道你在山上待不住,下來了,就和我一起去金華吧。”


    白獻之這才滿意。


    槐序繼續看經書,白獻之一隻眼睛偷瞄他,一邊把桌邊的窗戶開了一條縫,接引月華。


    修行是水磨的功夫,特別是白獻之這個重走正道的人,若是根基不穩,極容易為魔所趁。


    等到客棧下麵氣血翻湧,膽大包天的賊人摸上樓來,瞧著槐序房間的燈居然還亮著,忍不住皺了眉頭。


    幾個人打了個眼色,各自分頭行動,戳破窗戶紙,吹進迷煙。


    分出一個人摸到槐序門前,輕輕撥開門縫,瞧見燈火昏黃,槐序低眉垂首,在翻閱經書。


    月光從開了一線的窗戶裏照進來,襯得房中那人好似畫中仙。


    這人的眼中,卻沒有白獻之,雖然白獻之正襟危坐在槐序的對麵。


    這人心裏一動,隻覺得癢癢的厲害,多想讓這畫中仙給自己摸摸,撓撓癢處。


    色眯眯的笑著,這人吹進從門縫裏吹進迷煙,煙氣嫋嫋,隻見畫中仙迷迷糊糊的搖了搖頭,卻抵不過藥力,垂首趴到桌子上。


    在白獻之眼中,這分明有事另一幅景象,槐序動都不曾動彈,門外的小賊吹進來的迷煙在屋裏盤旋,就是無法散開。


    就是這樣,就聽外麵六個賊人開口道:“行了,都倒下了。”


    “這夥小娘皮,長得真俊,賣出去,又能大賺一筆。”


    “何止那幾個小娘皮,要我說,還是那個少爺才是角色,要是弄得好,這才是大頭。”


    “胡說什麽,其他人就罷了,我看那少爺舉止談吐不凡,若是失蹤了必有人尋來,這樣的人,就是賣出去也不安全,還是剁了做包子,免得留後患。”


    “這也太浪費了,要不,先讓我爽爽?”


    “嘿,你小子,怎麽對男人起了心思。行了,你要玩也小心別讓人醒了,哥幾個,先把那幾個男的拖到廚房裏殺了,免得醒了不好對付,尤其那兩個武夫,若是醒了,就不好下手了。”


    幾個人一合計,就去房裏殺山寶和木貴。


    槐序眼睛都不抬,也不曾動作,那幾個人一動,卻見整間客棧忽然亮起一盞盞的燈光,狹窄的走廊忽然變得冗長,一眼看去,黑漆漆得仿佛沒有盡頭一般。


    一間間客房裏燈火透亮,把姑娘們的影子映在房門上。


    如同鬼魅一般搖動。


    “姐姐,聽見沒有,他們要把我們賣了呢,嘻嘻。”


    一個女子的影子端坐著,羅衫半露,頭發像活物一樣生長。


    “好妹妹,怕什麽,等他進來,正好把他們心挖出來,嚐一口熱血,豈不美味?”


    小蝶也是端坐著,指甲長得尺餘長。


    “好啦好啦,你們別聊了,誒,我的妝都花了。”


    小桑摘下腦袋,無頭的身體拿著眉筆,在頭上描摹。而她擺在桌子上的頭顱秀口開合,說著話。


    小倩抿了抿茶,影子在門扉上晃動,道:“他們怎麽不進來,誰出去看看,是不是走了?莫讓他們走脫了,少了一頓茶點。”


    這幾個人嚇得肝膽俱裂,亡命似的朝樓下跑去,但是冗長的樓道在在他們麵前不斷延伸,不管他們怎麽跑,麵前都是一片漆黑。


    漆黑裏突然有一點光亮著,一隻巨大的怪物張開簸箕般的爪子在掏挖著什麽東西,塞到嘴裏,咯吱咯吱的嚼著,聽到腳步聲,他回過頭,露出青麵獠牙,嘴裏含著一個人的胳膊,衝他們咧開嘴笑了一下,伸手就朝他們抓了過來。


    “啊啊啊啊啊!”


    這夥賊人轉頭就跑,麵前忽然出現一扇門,他們慌不擇路跑到門裏,把怪物關在門外。


    “你們來啦,你們瞧,我美嗎?”


    小桑舉起懷中頭顱,美麗的臉上掛著幽怨和嬌嗔。


    滿頭的秀發鋪天蓋地的湧了過來,把他們包裹起來,緩緩收緊,如同巨蟒進食。


    細細密密的頭發從他們七竅裏轉進去,劇烈的疼痛讓他們瞪大眼睛,卻什麽看不見。


    鮮血的氣味一下子充滿了客棧。


    槐序抬起頭,道:“不要玩了。”


    隨著他一句話,鬼火彌漫,陰氣森森的客棧忽然一下又恢複平常。


    客房的門被姑娘們打開,大家聚到小桑房裏,小桑穿著繡鞋,狠狠地踢了一腳為首的賊人,惡狠狠地道:“便宜你們了!”


    這幾個賊人人事不知的躺在地上,臉色青白,眼袋青紫,印堂發黑,這是被陰氣入體,又被吸了不少陽氣。


    容娘吩咐木貴去找來繩索,把這幾個賊人捆起來。


    又吩咐姑娘們去搜尋證據,很快就找到不少禁器,又在後院裏挖出人骨,還找出來買賣人口的證據。


    容娘瞧著隻是冷笑一聲,把這夥賊人吊在大堂,把證據擺在桌子上,一行人連夜趕車離開了郭北。


    至於第二日被人發現,又是如何報官的,就不是他們的事情了,反正就憑著這些命案,這夥賊人也活不過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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