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清闊,晴朗的冬夜帶著風,星垂四野,站在高山上,會有一種與天地同心同德的虛幻寂寥。


    水墨之山,清野寂寥,煙雲緊縮著蒼青的山林,淡煙薄靄,將這山藏於世外。


    青磚,紅木,一座不大不小,不寬不長的山神廟在山間獨立。仿佛世外的行者,俯瞰蒼茫大地。


    山神廟之後,一株神木參天而起,槐木通神,把這座山神廟襯得越發孤遠。


    書生在山神廟裏,對著山神像臉色變換不定。他生得好一副皮相,便是皺著眉頭,也不會令人生厭。


    “我兒時曾枕石而夢,一夢而知天外,不聞君王,隻見大同,神仙匿跡,狐鬼不聞,我在夢中生老病死,醒來時,卻驚覺隻是黃粱一夢。”


    “莊生夢蝶,夢中也曾聽聞我這世界。雖然隻是隻言片語,不成體係,但我寧采臣,卻真真切切。自讀書以來,曉悟天地浩然,我便知道,我這一夢,覺非偶然。”


    “若是按夢中說法,金華北郭,應當有蘭若寺,有妖精厲鬼,卻不會有山神。我的姻緣,應當應在此處。”


    “但是黑山之上,怎麽會有山神?怎麽會有神木?”


    寧采臣皺著眉頭,不言不語。


    “若是夢是假的,我體悟的經義確實真的,浩然正氣也是真的。若夢是真的,為何黑山卻與夢中不同?”


    “莫非是蝴蝶效應?可是我從未來過金華,又怎麽會波及到此處?”


    寧采臣心中收到極大的衝擊,臉上一陣青一陣白。


    若是世無道法,他這最多是精神不定。


    但道法顯聖,浩然正氣也是實實在在,他心中產生了質疑,這便叫他自己精修的浩然正氣也隱隱動搖起來。


    寧采臣心知不能再亂想,他緊蹙眉頭,從書箱中抽出一柄寶劍懸在腰間,一頭撞出山神廟,在黑山中遊蕩起來。


    書生喜佩劍,大多數隻是花架子,但寧采臣的劍確實殺人的劍,功成文武,不僅要能齊家治國,還要能征戰沙場。文治武功,無一不精。


    寧采臣仗劍而行,已經殺得不少劫匪。此刻星夜而行,哪怕山中有鬼魅,亦是全然不懼。


    出得山神廟,除卻山神廟附近寬闊,似乎有人特意修整,便再沒有路徑。


    寧采臣見得山神廟後的神木,不由得驚異,至誠之道,可以前知。


    在他眼裏,神鬼仙佛其實並不能藏行。所以槐樹的靈異在眼中顯露無遺,靈光垂落,猶如風吹雪,這等神物,若是往常,他便要賦詩而讚。


    但此刻,他隻是冷冷地看了一眼,便鑽進林中。


    寧采臣為求證而來,胸中意氣衝天,浩然正氣陽剛霸道,衝霄而起。


    山中煙靄隻能鎖得住凡夫俗子,如何鎖得住寧采臣?


    蘭若寺的台階上,槐序負手觀星。


    寧采臣走進黑山的時候他就知道有人來,更何況他還去了山神廟。但是當浩然正氣衝霄而起的時候,槐序還是有些驚訝。


    “浩然正氣,了不得。我在梨棠身上見過一縷浩然氣,不想在這裏,見到了儒家天命。”


    槐序對命運研究不深,傳說釋迦牟尼佛法眼可以勘破過去未來,看盡命運。他看不見命運,卻能略做推算。


    寧采臣秉承儒家天命而來,近乎注定要攪風攪雨,重訂綱常。


    槐序不知道寧采臣是誰,也不願意見這位儒道傳人。槐序自己身上已經纏了足夠的因果,要解開這些因果,需要抽絲剝繭的精細功夫。再和這位儒道傳人搭上,誰知道會不會卷入什麽不測風雲。


    浩然正氣衝破煙靄,寧采臣在山中行走,右手緊握寶劍,神色清明,以應付可能到來的威脅。


    煙靄重重,不能遮掩寧采臣的目光。


    槐序遙看寧采臣,這書生僅僅憑借直覺,就直愣愣朝蘭若寺探尋了過來。


    槐序微微皺眉,這已經是近乎神通,換作槐序,隻怕比他做得還好,這是神通,天生就會。但是此刻,卻是個麻煩。


    槐序歎息一聲,看了不遠的少年一眼,道:“去請他離開。”


    少年微微躬身,起身退開。


    寧采臣在林中忽地頓住,他聽到了粗重的喘息聲。這是呼吸時從肺裏扯出來的聲音,僅僅聽聲音,也能知道來者必然體型巨大。


    這呼吸聲越來越大,寧采臣聚精會神,握劍的手已經攥緊。呼吸聲由遠及近,最後在寧采臣背後響起!


    劍光閃爍!寧采臣猛地拔劍斜身後斬,雪亮的劍光在林中閃過。


    一劍斬空!


    寧采臣眼瞳一縮,整個人卻忽然僵住。


    這個“龐然大物”四肢著地站在寧采臣麵前,琥珀色的瞳孔在夜裏發著綠色的光芒,柔順的毛發和矯健的身形,使它看起來又淡漠又美麗。


    寧采臣明白自己一劍斬空,隻是因為斬得太高了。


    琥珀的呼吸聲忽然變得微不可查,狸花貓張嘴道:“書生,這裏不是人類應該來的,請你離開。”


    寧采臣明白,這隻貓之所以會發出巨大的聲響,隻是要宣告自己的存在,堂堂正正,而不是偷襲。


    寧采臣不是第一次見到妖怪,也並不懼怕妖怪,寧采臣道:“你是誰?”


    琥珀道:“我叫琥珀。這裏是黑山禁地,並不是人類應該來的地方,哪怕是身懷浩然正氣的人。”


    寧采臣道:“黑山禁地,為何會是禁地?為何人便不可以來?”


    琥珀歪著頭,道:“你為何強詞奪理?黑山是山神的領地,是黑山上眾多生靈的家,也是我的家,你是人類,不是妖鬼,並不該來。強行闖進別人的家,是一件很失禮的事情。你讀書明理,不會連這點規矩也不明白吧?”


    寧采臣語塞。他當然明白自己是強詞奪理,但他是為了求證而來,若是不弄清楚,他怎麽能安心?


    琥珀忽然站起來,化作一個少年,頭上生著貓耳,尾巴也掛在身後。


    “我不喜歡抬頭看人。”


    琥珀說著,道:“你強闖黑山,是自恃武藝,還是自恃為人,便不把我們看在眼裏?你這樣的人,為何能修出浩然正氣?”


    寧采臣心中一震,看著琥珀,不曾言語。


    琥珀道:“我雖是妖神,也聽說能修成浩然正氣的人,都是正人君子,知行合一,一日三省。你為何不同?”


    寧采臣暗道一聲:“知行合一,一日三省,是了,我又何必管黑山是否如夢中相同,莫非與我夢中不同,我便不是我了?真是順風順水慣了,便失了本心。真是慚愧,我一個大活人,卻還要一隻貓來點醒。”


    寧采臣麵露慚愧,收起寶劍,道:“是在下莽撞,在下寧采臣,星夜趕路,本想借宿山神廟,隻是覺得山中似有古怪,便忍不住想看看通透。”


    琥珀大袖低垂,單薄的身子在衣服裏顯得清瘦,他走路時尚有些生疏不自在,但這份生疏和不自在,讓他更有一種未履塵世之感。


    “我送你出去。”


    琥珀在頭前引路,有一個嬰靈打著燈籠從空中飛來,坐在了琥珀的肩膀上。


    寧采臣看著漂浮的嬰靈,卻沒有覺得陰森恐怖。


    琥珀接過燈籠,送寧采臣出去,道:“黑山裏妖怪無數,鬼靈眾多。去年中秋正是六十載一度的帝流漿盛宴,新生了不少妖鬼。這一山妖鬼都在蘭若王和山神照料之下,實在不適合外人進入。”


    寧采臣腳步微微一頓,不動聲色的問道:“蘭若王?”


    琥珀道:“你要去的那邊,是蘭若寺,蘭若王是寺中的槐樹得道,乃是地仙。山神廟裏敬山神,山神廟外拜神木,神木就是蘭若王了。”


    嬰靈咯咯直笑,惹得寧采臣側目。


    琥珀道:“他喜歡你。”


    琥珀側過臉對嬰靈道:“去給哥哥問好。”


    嬰靈咿呀一聲,從琥珀肩上飛起,繞著寧采臣飛了兩圈,隨後飛到他的麵前,對他伸出一隻手。


    寧采臣猶豫了一下,看到嬰靈似乎有些受傷,連忙把手伸出來。


    嬰靈咿呀一聲,抓住了寧采臣的食指搖了搖。


    有些涼,像觸摸一蓬雪花。


    嬰靈可愛,寧采臣想伸手抱他,被琥珀攔住了。


    琥珀摸了摸嬰靈的腦袋,把他架到肩上,道:“他很重,並不是你想象那麽輕。很沉重,並不容易背負。”


    “我是妖神,他吸不走我的精氣,不必擔心。”


    寧采臣心中明了,黑山和蘭若寺的不一樣,定然是因為槐樹精和山神不一樣。


    “隻是這樣,我的姻緣怎麽辦呢?”


    寧采臣輕歎一聲,道:“我見過妖也見過鬼,卻還是第一次看到你們這樣的妖和鬼。想來蘭若王和山神一定是少有的大賢,真想見一見你們是怎麽生活的。”


    琥珀微笑,道:“我們都很感激大王。你是人,或許不懂這種被憎惡的惡念,也不懂沉淪和漂泊的苦楚。他解脫了我們,把世界當做混沌一片,清濁與善惡無關。背負這一個嬰靈就可以壓垮一個人,若是背負了一座山,又背負了山上的生靈和死靈呢?”


    琥珀道:“書生,你是做大事的人。越是做大事的人,背負得越多,你也要多保重。”


    樹林的邊緣,琥珀站在煙靄中,道:“如果你想來看看妖鬼的生活,可以在下個月十五來,蘭若鬼市歡迎一切客人。”


    寧采臣走出樹林,再回頭時,林中煙靄漸濃,琥珀背著嬰靈走進煙靄深處,嬰靈回頭對他擺手,咿呀咿呀,笑得眼睛眯成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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