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禮亮聞聲去看說話那人,卻見那人正是安州牧使安克誠。


    安克誠率領安州城內的軍民百姓,比車禮亮早到了平壤一步。


    然而,不過才短短兩天不見,原來雍容儒雅的安克誠,卻已是嗓音嘶啞神色疲憊,憔悴得不成樣子了。


    但是車禮亮意識到安克誠話裏的意思之後,就再也顧不上去感慨什麽了, 連忙把目光轉向了被稱作總監軍的沈器成。


    眼下的沈器成並沒有李朝這邊的正經官方職務,他之前擁有的江華留守副使的官銜,早就已經被剝奪了。


    包括他的另一層身份,也就是李朝兵曹判書沈器遠親弟弟的身份,明麵上其實也已經做不得數了。


    因為早在江華島上的時候, 沈器成就已經被他的長兄沈器遠正式逐出沈氏家族,清除出沈氏族譜了。


    所以, 從李朝上下極為看重的宗法或者門閥上來說, 沈器成已經跟沈器遠所在的沈氏家族沒有任何關係了。


    這一點,在漢陽城內的李朝君臣圈子裏,早就是人盡皆知的事情了。


    也就是距離漢陽城較遠的,消息相對比較蔽塞的北方二道一些地方,知道的人不多而已。


    至於安克誠、車禮亮、蔡門亨等人,他們對此事多少是知道一些的。


    不過,他們也清楚這其中的貓膩,知道這是他們的恩主兵曹判書沈器遠為了避嫌搞出來的障眼法罷了。


    沈器遠沈器成他們親兄弟之間的宗族門閥關係,當然是可以斷絕的,但是他們兄弟間的血緣關係,卻是無論如何斷絕不了的。


    所以,這些人即便知道沈器遠沈器成明麵上斷絕了關係,但是並不真當回事兒,仍然把他當成了自己這些人的主心骨。


    特別是,這個沈器成還有一個楊振麾下忠義歸明軍總監軍的名頭,因此,在這次李朝北方二道反清大起義當中, 他自然而然地就成了名義上的“帶頭大哥”。


    起事之後,所有人都盼著他充當聯絡人,一麵聯絡金海鎮,一麵聯絡漢陽城,希望可以左右逢源。


    事實上,在他們起事反清以來的一個多月裏,沈器成也一直在扮演著中間人的角色。


    一方麵,俞亮泰、林慶業那邊隻認他。


    另一方,由於平壤府城距離漢陽城更近的關係,其他幾路義軍也全都經由他去交涉聯絡。


    現在,楊振那頭已經是指望不上了,但是如果獲得了漢陽城那邊的支持,他們至少後路無憂,也可以依托平壤府城做堅決抵抗。


    這一點,也正是安克誠主動問起漢陽城方麵態度的根本原因。


    然而,安克誠滿懷期待的詢問,卻並沒有得到他想要的答案。


    就在平壤府衙二堂議事廳內所有人的目光,都轉向沈器成的時候,端坐在沈器成一旁的沈器周突然長歎了一口氣,然後神情落寞地對眾人說道:


    “諸君,實話對諸君說了吧。漢陽城那邊,我們那位大王是指不上了。之前我們那位大王雖然對我們擅自打出反清抗虜歸正天朝的旗號非常不滿,可是一直還是觀望的態度。


    “細究起來,其實就是在看楊都督在鎮江堡那邊能不能打退清虜偽帝禦駕親征的大軍,隻要楊都督他們那邊打贏了,大王馬上就能站到我們這一邊,到時我就是抗虜功臣。


    “然而就在三日前,清虜大軍屠了義州府、屠了定州城的消息相繼傳至漢陽城中,大王突然改變了態度。


    “大王當日即下令旨,革除了林統禦、柳兵使、黃府尹、定州張牧使以及參與奪取鎮江堡城,參加北方二道反清義舉所有文官武將的一切官職功名爵祿,並治以謀逆之罪,包括在座諸位——”


    “啊?!”


    “這——”


    沈器周最後說出來的話,猶如一石激起千層浪,立刻引起了在場文官武將們的大嘩。


    漢陽城內的李朝朝廷對北方二道反清起義的態度,有多麽曖昧複雜,在場的人其實早已經領教過了。


    他們早在打出反清抗虜歸正天朝的旗號之初,就紛紛派遣了信使趕往漢陽城報信。


    一來是告知漢陽城內的國主李倧和朝廷大臣們,他們起兵是抗虜反清,是報仇雪恥,不是反叛朝廷,他們仍然是國主李倧的臣子。


    二來是希望他們的國主李倧能夠抓住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擺脫清虜強加的屈辱宗藩關係,重新回歸到大明朝這邊來。


    他們的願望是美好的,但是卻熱臉貼了個冷屁股,並沒有得到國主李倧的任何正式回應。


    甚至包括一向支持他們反清抗虜的新任兵曹判書沈器遠,竟然也保持了沉默。


    當時,他們這些人就意識到情況有點微妙了。


    但是他們也都是聰明人,知道國主李倧也好,朝中重臣也好,在前方沒有分出勝負之前,也的確不敢輕易表明自己的態度。


    畢竟清虜的大軍滅亡不了金海鎮,卻足以滅亡了漢陽城內的小朝廷。


    隻是他們萬萬沒有料到,現在鎮江堡城仍在楊振的手中,清虜大軍與金海鎮的戰事還沒有分勝負,漢陽城內的國主與重臣們就已經喪失了信心,竟然對他們處以謀逆的重罪。


    眼見在場的眾人在聽了自己轉達的消息之後,都是一臉驚駭莫名,沈器周再次歎了一口氣,接著說道:


    “好在,在家兄的努力之下,這次因為反清抗虜上了謀逆名單的人,包括諸位,家眷不在北方的,目前也並沒有被抓捕下獄!”


    沈器周說到這裏,停頓了一下,抬眼看了眾人一眼,見有的人神色依然沉重,而有的人似乎鬆了口氣,於是接著說道:


    “漢陽城那邊已經張榜公布了此次治罪的名單,並對諸位的宗族親眷下了海捕文書,此事從官麵上說,已經無可挽回!我們與漢陽城,與大王已經毫無關係!


    “不過,你們且放寬心,雖然議政府簽發的海捕文書已下,但是家兄請諸位放心,抓捕的行動,暫時並不會執行。


    “若是你們的宗族親眷有在漢陽城的,或者漢陽城以南的,請派遣妥當之人傳信給他們,叫他們盡快往江華島去!直到月底,那裏都有船隻等候他們!”


    “這——”


    “唉——”


    對沈器周接二連三說出的石破天驚一般的話語,在場的眾人雖然驚駭不已,但是終究還是無奈接受了這個令他們無比震驚的現實。


    對他們來說,沈器周也不是別人,同樣是兵曹判書沈器遠的弟弟,而是其在沈氏兄弟的排行裏麵,還要高於沈器成,是沈器成的三哥。


    別人說的話或許有人雲亦雲的成分,但是沈器周說的話,卻由不得他們不信。


    過去他們都聽說過成者王侯敗者寇的說法,隻是沒想成,今日竟然應在他們自己的身上。


    沈器周說完了話後,議事廳的場麵陷入了死一樣的寂靜之中。


    此時也沒有人在去糾結一開始的時候沈器成拋出的那個至關重要的問題了。


    眼下沒有了預想之中的楊振金海鎮兵馬的支援,同時又被漢陽城的國主和重臣們徹底割席撇清了關係,給他們該何去何從呢?


    到底是守,還是撤,的確得盡快做出一個抉擇了。


    “諸君,當今之計,唯有死守而已!我輩已經身在平壤府城,後麵就是黃海道。與其同室操戈,不如全力對敵!除此之外,我輩還有別的出路嗎?!”


    車禮亮被領進府衙二堂議事廳內,已經有一陣子了,他見在場眾人聽了沈器周的話後一個個呆若木雞,神色慘然,於是當先說了話。


    他的三親六故宗族子弟們,在其舉旗反清之際,都加入到了他的義兵隊伍裏了。


    經過定州城外的逃亡之路,戰死了一批,如今剩下的一些,也仍舊跟在他的身邊。


    至於親族裏麵的老弱婦孺女眷,從定州城出逃的時候,他們被分在了百姓隊伍之中。


    然而根據當日僥幸逃脫的難民所言,十有八九是已經遇難了。


    所以,年屆不惑的車禮亮,已經沒有什麽好牽掛的了,他現在所思所想的,就是要報仇雪恥。


    而且他的想法,不管從哪方麵說,也都挑不出錯。


    自己們用以凝聚人心的旗號就是抗虜反清,但是現在一場硬仗都沒打,就一撤再撤,實在說不過去。


    再撤下去,別說對不住已經在義州府城死難的黃一皓和崔孝一了,就是當初追隨自己這些人舉旗反清朝人百姓,恐怕也要棄自己這些人而去,然後逃散一空了。


    如果是這樣的話,以後自己這些人若是再以抗虜反清歸正天朝的旗幟再號召朝人反抗清虜,那麽還會有人追隨嗎?


    再者說了,自己這些人,還能往哪裏撤呢?


    過了平壤府城繼續往南去,就是黃州城了,屬於黃海道了,那裏的官民百姓可沒有舉旗反清。


    若是難民們過去了,或許問題不大。


    可若是自己們率領義兵過去了,勢必會跟當地的官民守軍發生衝突。


    就算自己這些人並沒有這個奪取黃海道立足的意思,可是黃海道的軍民百姓可不會這麽想。


    畢竟自己這些人可是已經上了漢陽城的治罪名單了,罪名還是謀逆,已經屬於是人人可以得而誅之的罪名了。


    就此而言,黃海道的軍民百姓就算對自己這些人抱有一定的同情,恐怕也隻能被迫兵戎相見了。


    車禮亮的到來,眾人先前都看見了。


    隻是眼下各有各的心事,惶恐慌亂之中的眾人,也顧不上什麽彼此見禮了。


    此時車禮亮突然站出來所說的一番話,還是立刻引起了眾人的矚目。


    而且車禮亮當頭棒喝一般的話語,直擊他們軟弱膽怯的內心,也引起了他們一些人的反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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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車禮亮說的沒錯,自己這些人要是一場硬仗都不打便撤退,反清抗虜究竟抗了個什麽?


    自己這些人唯一拿得出手的,就是反清抗虜的大義名分了。


    若是這個反清抗虜的大義名分再戰不住腳,那麽自己們今後可就真的要被所有人戳脊梁骨,從此步入萬劫不複的境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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