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歲。


    師父將流落街頭,饑寒交迫的她帶回山中,帶著她在後山溫暖的湯池中洗了澡,親手幫她換上潔淨的新衣,給了她一個名,收了她為徒。她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名字,有了自己的家。


    至此,他們師徒二人相依為伴。


    十歲。


    她又多了一個比自己小三歲的小師弟,粉雕玉鑿,分外可愛。也是在那時,她才知道,獨身一人的師父自很久很久以前,心中便占了一名女子。


    “師父,那女子生得什麽模樣?”


    師父背手,望著遠處濃霧迷蒙的天際,目光中,似在懷念,又似包含著一些痛楚。


    山高雲深,霧氣飄忽不定。巍峨群峰,隻能偶爾見得那碧綠的一點尖頂,一會兒又淹沒在雲海之中,仿佛杯盞中沉浮的茶葉,她心中想到的卻是自己的師父,讓人琢磨不透的心思,即使與他相伴三載,她卻依舊不知他心中所想何事,常常似乎抓到了師父的一點思緒,卻又馬上迷茫一片。


    心中胡思亂想著,正當她以為自己得不到師父的回答,看著眼前的景物恍惚出神的時候,師父緩緩開口。


    “......她心思狠絕,孤恩負德;詭計多端,無情無心。即使將她千刀萬剜也不足以抵消她犯下的罪。”


    師父說得淡淡,她卻聽得心驚,這便是師父放在心底難以忘懷的女子麽?


    為何在師父口中是如此德行?


    隻是,即使師父說著這般毫無讚譽之辭的話語,她卻依舊能從師父眼中看到她從未見過的濃烈的感情。


    此後一日,她在師父的書房外看見師父靜立桌前,將手放在一副畫卷上,輕輕撫摩著。


    眼中有愛有恨,有痛有悲。


    潔瑩如玉的手指輕輕地移動,雙眸緊緊盯著畫卷上某一點,最後緩緩地低頭,額頭輕觸到畫卷上。


    垂散的長發遮住了師父的麵容,她看不清師父的表情和動作,卻知道,這又是她從未見過的師父的另一麵。


    ......


    想是師父情緒未複,離開前,未收畫卷。她溜進書房,看向那畫卷。畫卷中畫的是一名女子,靜倚樹下,遙望遠山,身穿曳地華服,群裾飄揚。至於容貌,隻有側麵寥寥幾筆,未見全貌,但從其輪廓上來辨,也能大致猜到這名女子神韻天然的絕色。


    低頭仔細再看,墨色已有些淡去,畫卷邊角也有些發黃,可見這畫已有些年月了,而且時常被拿出來觀摩。


    在山中,都是她幫師父打掃書房,卻從未見到這副畫,想來是師父收藏地極好,卻又時時取出睹畫思人。


    “師父,她死了麽?”


    “死了麽?”師父輕笑一聲,帶著一絲淡淡的恨意說道,“她沒有死。她不會死,她注定要在這世間徘徊,一世又一世,她也忘不了。即使想忘,她也忘不了。”


    她小心地打量著師父的麵容,複又小聲問道:“那她人呢?既然沒死,師父為什麽不去找她?”


    為什麽要天各一方,卻隻拿著那麵容也看不清的畫去思念?


    “我自然要去找她回來。隻是如今,她不願意見我。自有一日,我要將她找回來,綁在我身旁,看她有何能耐再去躲,再去逃避。即使恨,我也要讓她在我的身邊恨著。”


    十三歲。


    她第一次知曉了男女之別。


    師父臉不紅,眼不眨地將一本書遞給她,她翻開一看,竟是解釋女子生理的醫典。


    看醫書上那幾行字:“女子七歲,腎氣盛,齒更發長;二七而天癸至,任脈通,太衝脈盛,月事以時下,故有子......”她臉龐微熱。


    原來......


    在她愣怔之時,師父又回來了,手中拿著幾塊縫填著棉花的絲綢袋子。聽著依舊麵若白玉的師父向她提及這些絲綢棉袋的用法,她臉頰通紅的仿佛能滴出血一般,第一次在師父麵前有遁地逃走的衝動。


    ......


    她的生辰,便也是師父將她拾回山中的那個日子。黃昏雨落,師父佇立窗前,諦聽著窗外的雨聲。


    細雨蕭蕭,帶著些幽寂淒清的滋味。


    她看著師父的背影,問道:“師父,若是有一日,有個人很喜歡很喜歡你,你會願意接受她嗎?”


    師父沒有回頭,隻是淡淡回了句,“不會。”


    她頓了頓,又問,“若是師父心中的那個女子不願回來,師父寧願獨身也不會接受旁人麽?”


    師父終於回過頭,黑如漆墨的雙眸注視著她,靜默了片刻。她心中緊張,背在身後的雙手絞得緊緊。


    師父閉了閉眼,“何為接受?縱使悅遍佳麗萬千,這心依舊是空的,要如何接受?”淡淡的,平靜而毫無起伏的語氣,卻讓聽的人心頭一涼。


    元霄之夜,師父下山,未告之去向,她心中疑惑,也尾隨而去。


    市井熱鬧繁華,她卻無心觀看。站在景湖岸邊,她直望著眼前樓飾裝點的遊船,月夜下,煙波嫋嫋,遊船朦朧清幽。船頭處,一名女子端坐箏前,明眸若水望著師父,唇未張,眼中情誼已至。


    她仔細看過那名女子,的確美得讓人心動,豔而不俗、絕代姿容,豐姿綽約,柔和的月光照得她裸露出來的肌膚猶如瑩潔的絹綢。


    女子十指按動箏弦,輕攏慢撚,箏聲便似鶯語流瀉在寂靜的景湖畔。


    師父倚在船頭,神情寧和地看著彈箏的女子,一手執杯,慢慢飲酒。


    輕柔細緩的弦聲與寧靜的月光相錯雜,竟讓人感覺船上二人是如此地契合。


    未久,師父放下碧玉酒杯,走到那女子身畔,拉起那彈箏的女子,攬著女子的纖腰,翻起細薄的幃幔,進入船艙中。


    月兒照了那樓船一宿,而她,也在冷風中瑟縮地等待了一夜。她隻希望,師父馬上就會從船艙中出來。


    天色漸晚,萬籟俱靜,她隻聽到船艙內傳來偶爾的幾聲低喃輕語和輕柔的淺笑,讓人聽之心涼。結果,直至天明,她離開,師父依舊一夜未出。


    其後,師父常與這名女子相見,她便知曉,這女子名喚素心,京城人士,已是雙十年華,依舊未婚。她後來得知,這素心竟是師父舊識,怕是未婚也是緣由師父吧。


    隻是當她向師父問起,這女子是否是便是師父心中的女子時,發現師父盯著她,眸中冷意頓生。


    再後來,她便知道,素心的確不是了。


    若是,師父又怎會再去找其他的女子?


    不久之後,師父身旁再見一女子——朱砂,竟同她一般年紀,不過十三,身上卻散發著她未有的嬌媚與風情。朱砂的眉眼間與那素心有幾分相似,性情卻大膽許多,即使她在場,朱砂也宛如視而未見,自若地依偎在師父的胸膛前,與師父親熱笑鬧。纖纖素手自鏡前匣中取出一隻眉筆,遞到師父手中,帶著嬌憨之態讓師父為其畫眉。


    師父唇邊勾笑地接過筆,那隻擅長丹青,在她麵前從來隻勾山水的手,卻為朱砂描起了眉。


    想來不是第一次了吧,看鏡中的朱砂,細眉彎彎,猶如遠山青黛,更添一分嫵媚。


    從鏡中,她似乎望見師父向她投來的冷冷的目光。


    她咧嘴一笑。


    古有張敞畫眉,夫妻情篤;今有師父為美人描眉,情深意切。她倒不好在這裏做個擾人感情的礙眼石頭了。


    轉身悠然離開。


    摸摸嘴角,還好,她如今功力大進了,即使入目如此場景,她嘴邊的笑容依在。


    ......


    十七歲。


    在下山的蔭林小道處,師父正眼也未看她,淡淡說道:“你離開,不許回頭。若是回頭一次,你我便也斷了這師徒的情分。”


    她倒抽一口氣,愣怔片刻之後,便笑了笑,回頭向著下山的路走去。


    她知道,師父說出的話,向來不會收回。


    肩上的包裹是師父幫她打好的,原來,師父早就有了讓她離開的打算了嗎?


    不許回頭......


    身後,小師弟依舊有些稚嫩的嗓音帶著哭腔呼喚著,其中還夾雜著對師父不斷的哀求。


    抑製住不斷想扭過脖子再看一眼的衝動,她哼著歌,扯過一根狗尾巴草叼在口中,腳步悠閑地向前邁著。


    師父太無情了。


    師徒十載,一別竟似永遠不願再見。曾經的幸福過往,在這山間的歡笑愁苦,轉眼之間,也將化為烏有。


    抬起手,抹了把臉頰。


    還好,她如今已經修煉到爐火純青的境地了,臉頰幹幹的,表情也是愉悅的。


    腦海中浮現出童年時對師父的問話,“師父,你為何要收我為徒?”


    師父隻是淡淡一句,“日後你便知曉。”


    如今她已經知道了,看過了師父身邊那麽多女人,她便已知曉。因為,她的容貌與她們一般,肖似師父心中的那個女子。


    她從未見過,卻知道那個世間唯一能讓師父動容的女子。


    隻是有些事,她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啊......


    六年過去,如今她二十過三,早已過少女思春的芳華之年。


    越來越少想起師父了。


    唉,看來她也是個無情之人啊。


    才過了六年多一點,她便已經忘記了師父的模樣,如今的師父,在她腦海中,隻是一張模糊的臉,沒有五官,沒有情緒。


    即便一想到師父,心口的某一處便是揪揪的痛,她也記不起來了。


    算了,不想了。


    想了讓人心痛,不如不想了,不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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