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學隻管授業,並不料理學生的日常生活,一些家不住城裏,村子若又離得遠的,或是由親戚可收留,或是在城裏找戶人家寄宿,官學附近很多宅院專門收容這樣學子。


    私塾還會管頓午飯,官學可連這也沒有,二妞幾人輪流著給大郎送飯。


    大郎入學後,初期很不適應,跟不上先生授課的進度,還受到其他的學生排擠。


    他與家裏人從未說起這些,總是闊步挺胸的出門,再笑意盈盈的歸來,提到學裏的事,什麽都說好。


    他不提別人哪會不知,鄭家送出的第一個讀書人,全家人的眼睛都在他身上盯著。


    任何事入門都不是件容易的事,大郎起點低,一下子躍上平台,不摔下來就是算不錯,怎能奢望著一開始就能風生水起,其他人裝聾作啞隻當不知罷了。


    “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晚”,可謂是大郎的真實寫照,先生說的有聽不懂的地方,他就默記在心裏,私下裏再細細的品、慢慢的磨。


    本來二妞幾個說好,要留給大郎足夠的時間去適應,免得他白日辛辛苦苦在學裏苦讀,晚上還得回家當回小先生,可大郎堅持要按原來商定好的執行,每日雷打不動,回家後給二郎幾個複述一遍課堂上學過的東西,如此一來,卻有意外的收獲,幾人你一言我一語的,反倒東西捋順後吃透下去。


    大郎在學裏的情況漸漸好轉,勤能補拙,先生對他的刻苦努力很是滿意,大郎做人實誠,自謙自律,從不與人爭強鬥恨,其他學生也多是尋常百姓家的孩子,大家年紀差不多,日子一長,哪還會再生出排外的情緒,自然而然的就把大郎歸入一夥,每遇大郎虛心請教,都樂得也當回授業先生。


    讀讀書,做做活,時間輾轉流過。


    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


    茂山縣的春秋兩季極為短暫,清明前夕,不過兩三日功夫,老樹新枝已是蔥蔥鬱鬱一大片,各種各樣的野花野草賽著從泥土裏鑽出來,鄭家的小院裏春意黯然。


    無論窗外日出還是雨落,薑氏日複一日的繡著那幅雙麵牡丹圖,未曾一天停過,這幾日卻是時有失常。


    鄭家雖已在城裏定居,二妞的祖父母下世後,依舊是送回鄭家溝安葬,每年的這個時候,鄭家的人都要回鄉,跟著族人一道祭祖掃墓。


    清明這一天,女人是不被允許到墳前祭奠先祖的,二妞對此很是不滿,但入鄉隨俗,亦是無可奈何。


    每一年,大郎會領著弟弟,趕在前一天回到村裏,在村裏住上一宿,次日再回城。


    東城門口處,聚集著往返各個村落的牛車馬車,其中一個是鄭家溝的,大郎他們就搭載這輛牛車,每年一個來回,常常會遇上幾個沒什麽交情但同在茂山縣城裏住著鄭氏後人,


    今年依舊如此,隻是多添了四郎,官學在清明前後要停學三日,方便學子們奠念先輩。


    大郎掃墓歸來後,與薑氏說,族裏的人通過三叔公跟他提起,今年要給父親立個衣冠塚。


    三叔公是他們這一支現在的當家人,每次回鄉,都是住在他的家裏。


    鄭大虎的死訊傳回,已有三年,按茂山縣的習俗,如果有親人在外身亡,屍身不能運回故鄉安葬,可以將他使過的一些物件在已逝長者的墳前燃燒,算是給陰間送個信,讓地下的尊長去異鄉把逝者的魂魄領回家來,三年後,就可以逝者生辰的這天,給他修墓立碑,方便後人祭拜。


    薑氏在二妞死而複生後沒幾日,就領著大郎回到鄭家溝,在二妞祖父母墳前燒了件鄭大虎穿過的衣物。(.好看的小說)


    去年年初開始,西北捷報頻傳,等到五月,官府貼出公告,宣布這場戰曆時六年的戰時以勝利告終,活下來的人開始一批接一批的回歸故裏。


    官府陸陸續續貼出茂山縣籍陣亡將士的名單,每日都有人滯足衙門前打探,每公布一個名字,死者的親人就能進入衙門領出一筆撫恤金來,一時間可沒少傳出,某家哪戶為了這點抵命銀子鬧得家宅不寧甚至搏公堂的事


    大郎幾個也是時時留意,到了七月,官府公告,所有死者的名字具已公布,他們至始至終也沒能尋得鄭大虎的名字。


    沒有是不是就代表著人還活著,一家人欣喜萬分,相擁而泣,以為當時是馬憨子說了瞎話,等想起要去找他問個明白,才知道馬家早已搬離原來的住處,無跡可尋。


    鄭家人殷殷期待著,等過了八月,亦不見鄭大虎的身影。


    茂山縣還有好些人家亦是如此,生不見人,死無聞訊,有人把事鬧到了官府,府衙開始是拒不理會,後來見鬧的動靜愈發大了,就將帶頭的人打了個半死,又在大牢裏關了半月才放出來,腿卻是打殘了,也沒給個說法。


    自古民與官鬥,好比雞蛋碰石頭,心裏再是忿忿不平,也隻得打落牙齒往肚裏吞。


    後來又聽一些當兵歸來的人提起,好些戰死的根本就沒在名單上,鄭家人雀起的心重新死寂下去。


    每年清明,薑氏總要情緒低落幾日,今年大郎傳回的三叔公的話後。


    她沉默好久,最後隻說了一句話,“你們爹沒死,再等等吧。”


    失魂落魄的過了三五日,過後依然是神情自若、如往常般過日子。


    到了四月下旬,村裏又傳來音信,說是要開始著手安排具體事宜,讓鄭家使個人回鄉去。


    薑氏夜裏開始不停的夢魘,白日就無止無休的的做活,線起針落比往日裏明快許多,無論二妞怎麽勸阻,怎麽死打爛纏,不到吃飯睡覺的時辰絕不停手,才不過十日,好不容易養出來的豐潤,快速的消陷下去,雙頰凹陷,麵無血色,眼角額際生出好些細紋,一下子老了十來歲。


    鄭大虎是五月十六的生辰,隨著時日的臨近,薑氏的身姿愈發搖搖欲墜,手背上青筋林立,眼仁裏血絲斑斑,已是完完全全的脫了形。


    二妞再也按捺不住,隻想要薑氏接受現實。


    “娘!娘?”二妞喚來幾聲,見她還是毫不理會,正欲伸手去推,不料薑氏驟然起身,扭過頭一把握住二妞的手腕,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了她一大跳。


    薑氏雙眼裏幻光異彩,明明是直愣愣盯著眼前的二妞,卻又像是在夢境裏遙望著另一個人,幹唇輕啟,“二妞,你爹沒死,他在回家的路上呢,咱不能給他立塚,他活著呢,不能立塚。”


    薑氏的聲音猶如遠方飄來的幻聽,二妞抽出自己的手,狠狠的環抱住薑氏,失聲痛哭,。


    “這孩子,哭啥呢,你爹沒死是好事,別哭了,娘能感覺到,你爹他離家很近了,就快到家了”,薑氏拍著二妞的背脊,也不知是說給自己聽的,還是說給懷裏的二妞聽的。


    大妞放下手中已是半響沒動過一針的繡活,把臉埋進自己的掌心,淚水順著指縫滲了出來。


    二妞本來是要勸解母親,看她這般摸樣,卻是什麽也說不出口。


    就這樣吧,沒有衣冠塚又能如何,非得要逼她接受事實嗎,如果陣亡名單上有個名字倒也罷了,偏生就是給了人一線希望,最後連個合理的解釋都沒有,又要被硬生生的掐滅,她心裏過不去那一道坎,一家人就陪著她再夢下去好了。


    “娘,您說得對,爹爹還沒死,咱不給他立什麽亂七八糟的衣塚,咱等他回來,娘,咱等爹回來。”


    大妞懵然的抬頭望向母親懷裏的妹妹,想說什麽,卻見母親嘴角揚起揪人心肺的淡淡笑意,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


    等了大郎回家來,二妞把薑氏哄了去做晚飯,兄妹幾人關在西屋裏。


    “大哥,我今天是這麽對娘說的,是不是錯了,你要是覺得不妥,我再去跟娘說。”二妞心裏很忐忑,是讓逝者入土為安,還是讓生者帶著希冀活著,她做不好這道選這題。


    “大哥,我是不是錯了,我這麽一說,娘會不會更加就……”,二妞如喃喃自語,說著,說著,她來到這個世界後,第一次這樣的恍然若失。


    聽了二妞的一番講述,大郎黝黑的瞳仁已然泛出血色,他這段時間在學裏亦是一直記掛著家中的母親。


    看了看忐忐不安的二妞,眼眶紅腫的大姐,低首垂目的二郎,淚光閃爍的三郎,懵懵懂懂的四郎,大郎思索片刻,少年青澀的麵孔猛然散發出成人般的剛毅。


    “二妞,你沒錯,大哥沒什麽覺得不妥”,先出口安撫妹妹,大郎又頓了頓,刹那間,所有的眼睛都聚焦在他身上,大郎一一對視過去。


    “就按二妞說的,咱爹沒死,讓娘等吧,一日不歸等一日,一年不歸等一年,十年不歸等十年,從今天起,誰也不許再提衣冠塚的事,讓爹跟娘一道活著好了,要是娘百年了,咱再送她跟爹一起送回鄭家溝。”


    三叔公又托來口信,大郎背著母親請了一天的假,隻身回了鄭家溝,不知他如何說服的族人,這件事就這般有風無雨的劃過,鄭家逐漸恢複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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