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月過去了,阮沅的傷勢好了很多,疼痛不像最開始那麽嚴重,雖然還是不能用手,但厚厚的白布已經撤下,隻用幹淨的寬布條包了掌心。


    一旦不那麽疼了,阮沅就不耐煩總呆在床上了,她一個勁兒鬧著要下床,青菡沒辦法,隻好攙她下床,讓她在院子裏轉。阮沅知道自己麻煩了別人,沒事就總是讓他們去忙自己的,隻到萬不得已非得用手的時候,才讓人幫忙。


    所以今天宗恪打發掉跟著的人,走進院子,就看見阮沅獨自在牆根兒曬太陽。


    她穿了身藕荷色的暗花衣裳,靠坐在牆邊,沐浴在金黃的光線裏,臉蛋依舊甜潤,像朵錦緞鑲嵌的花,可是眼神卻帶著不自然的陰鬱,仿佛落了一層灰。


    宗恪輕輕咳了一聲。


    “你怎麽來了!”阮沅一看見他,就舉著包裹白布的手,快活地衝他搖來晃去!


    她的精神回來了,灰塵消失,炯炯放光的眼睛,顯出明亮輕快的色澤。


    宗恪看看四周:“怎麽一個人在這兒?”


    “把青菡支走了,總讓人家圍著我轉也不是個事兒。”阮沅笑嘻嘻地說,“你有三天沒來啦!”


    “哦,想我啊?”宗恪笑道。


    “可不是!想死了!”


    還是老一套的對話,溫柔的調笑,就好像,不這麽說兩個人反而都會覺得別扭。


    可是沒人知道在這調笑之下,宗恪心中藏著的愧疚有多沉重,就連阮沅也不知道。


    這幾天,他始終不斷在心裏譴責自己,他覺得,他好像把事情弄得更糟了。阮沅似乎察覺到他的變化,這就更讓宗恪不知所措,因為他心裏梗著一件事。


    岩鬆口那夜。他們發生了一點事,他誰也沒說,沒人知道他幹了什麽。


    ……起初隻是親吻嘴唇和麵頰。後來就漸漸忍不住了,他稀裏糊塗解開了阮沅的衣裳。那天她喝得太多了。又是頭一次喝烈酒、醉得太沉,居然沒怎麽反抗。等到滿床衣衫淩亂,渾身燥熱難當時,宗恪忽然發覺,阮沅在哭。


    這一下,讓他驚嚇不小!宗恪以為是自己把阮沅弄醒了,她發了怒。一時間。他的身上都僵了!


    可是等了一會兒,阮沅沒有醒。


    他怔怔看著她,看她的眼淚順著緊閉的眼角淌下來,一滴,又一滴……


    他不禁用手去蹭,冰冷的液體沾了一手。


    宗恪空白一片的大腦,終於出現了久違的聲音。


    是歎息聲。


    他慢慢起身,茫茫然給阮沅扣好了衣裳,整理好裙子,再給她擦幹了淚。蓋好棉被。


    宗恪做這一切的時候,心中,不知道是什麽滋味。


    她到底為什麽哭?宗恪想不出來,也不敢去深想。(.無彈窗廣告)他怕這眼淚和他有關,他怕,他瞥見了什麽不該瞥見的東西。


    這件事,宗恪一直當秘密壓在心底,使得他原本的猶疑更加重了。阮沅受傷,宗恪有自責,但更多的自責,是為了心底那團說不清道不明的迷霧。


    他本是喜歡她的,卻一次又一次把她弄哭,這究竟是為什麽呢?


    是不是有什麽他不知道的隱痛,在悄悄折磨著阮沅,而他就是這隱痛的締造者?……


    宗恪怎麽都想不明白,再看阮沅的樣子,就更覺得無從琢磨起。雖然之前在病榻上說了氣話,但是再次見到宗恪,阮沅就又笑嘻嘻的了,就好像之前的事情完全沒發生。


    這卻讓宗恪更加愧疚,就好像,阮沅把他們倆人的責任獨自扛過去,好讓他輕鬆一點。他當然不能再不和阮沅說笑、從此客客氣氣和她生分,他辦不到,可要讓他繼續這麽胡混下去,宗恪也辦不到――


    “這地方挺不錯。”宗恪看看她。


    “是挺不錯的。”阮沅往邊上挪了挪,讓出長條凳子的另一端,“坐吧。”


    宗恪笑:“就讓我坐條凳啊?”


    “不髒的。”阮沅趕緊說,“喏,剛才這兒我坐過的。”


    就好像她完全沒意識到宗恪坐條凳究竟有什麽不妥,不過聽她這麽說,宗恪就真的挨著她坐下來。


    “還以為你不來了呢。”阮沅挺親密地望著他。


    “怎麽能不來呢?”宗恪哼了一聲,彈了彈自己的袍子,“總得看看你怎麽鬧翻天吧。”


    “我挺老實的!”阮沅趕緊分辨,“青菡都說,我一點都不煩人!”


    “手不疼了?”宗恪看看她。


    “還有一點。”阮沅低下頭,盯著裹白布的雙手,“崔太醫說,往後我可能繡不成花了,多可惜,我最喜歡繡花了,我還想往後親手給你做衣服呢。”


    宗恪一時,不知該怎麽安慰她。


    但是阮沅卻抬起臉來很高興地說:“然後我問他,還能做簡單的縫縫補補麽?他就說那沒問題!”


    “簡單的縫縫補補?”


    “說了的,還要給你補衣服嘛。”阮沅一笑,伸了伸手,“手笨了,可能就沒法補得那麽完美了。”


    小院裏沒別人,隻有他們倆並肩坐著,煦暖的春日曬在他們身上,眼前不遠處就是一片青蔥,淳厚鮮濃的綠草,沿著古老的牆垣蔓延生長著,院外,幾頭白鶴你啄我鬥,玩得很開心,四下不時幾聲鳥鳴,卻愈顯得安靜無比。宮裏,難得有如此閑散的時刻,他們也難得,什麽公務都不處理,隻坐在一處聊天。


    這個春天,什麽都好,隻欠沒能說明的情意。


    “我說,你可別有什麽心理負擔。”阮沅用手背抹著裙子邊,她忽然慢慢開口。


    宗恪一怔:“什麽負擔?”


    “別因為我又哭又鬧就躲著我。”阮沅低著頭,繼續甕聲甕氣地說,“……不肯說,我不逼你。”


    宗恪一直擱在心裏的事,此時卻被阮沅一語道破,這讓他一時百感交集。


    “主啊。又來了!又要拯救我了!你別這麽聖母好不好?”


    阮沅笑靨如花,她拿白布裹著的手背揉揉鼻子:“我哪裏聖母了?我隻是百折不撓。”


    “百折不撓的聖母!”


    “哪裏有!而且現在想來,或許是報應也說不定。”


    “報應?”


    “和你說吧。以前,有很多人追求過我,大學裏頭。收到過好些情書。”阮沅笑起來,“不是我自誇。被追的經驗我十分豐富。”


    “這我相信。”宗恪點頭。


    “還有人,聖誕節的晚上,圖書館門口,大雪地裏就站那兒等我下晚自習。”


    宗恪靜靜聽著。


    “我知道有人在那兒等著我,所以故意磨磨蹭蹭不肯出來。非得等到圖書館快熄燈了,我才出來,一出來。就看見那個男生站那兒……”


    “你躲開了?”


    “往哪兒躲啊?回宿舍就那麽一條路。”阮沅撇撇嘴,“那家夥,挺大的個子,嘴卻很笨。見我出來,嘟囔半天也說不出話。然後就把一塊米糕遞給我了。”


    “米糕?”


    “嗯。米糕是我們學校食堂的寶物,用糯米紅豆和蜜糖做的,可好吃了!這麽一小塊,得三塊錢呢!比麥當勞的派還好吃,每次一群人去搶,晚了就沒有了。”


    “人家特意給你買的?”


    “嗯。而且保溫了,拿到手裏還是熱的。”


    “然後呢?”


    “沒有然後。”阮沅拍拍手,“我把米糕填嘴裏,吧唧吧唧吃了。吃完我和他說,對不起,咱們沒戲。”


    宗恪一口血差點吐出來!


    “你太過分了!”


    “可不是?”阮沅點點頭,“當時還在想,哈!正好!免得我跑小賣部買夜宵了――看我這沒心沒肺的。”


    宗恪恨恨道:“如果我是那個男生,下次我還送你米糕!我往裏麵放點巴豆!”


    阮沅笑個不停。


    宗恪覺得,阮沅笑起來,是她最漂亮的時候,那雙清澈的眉眼一彎,飽滿豐潤像小嬰兒一樣的嘴,潔淨的唇角溫柔上翹,深蜜色的瞳仁又亮又溫柔,一瞬間,仿佛能猛然撥開他心中的雲霧,讓藍天和陽光映現出來。


    她的笑容充滿令人心動的魔力,像天真無邪、心底一覽無遺的孩子。


    宗恪看著她,猶豫了半晌,然後他伸出手臂,攬住阮沅的肩頭。


    他這才發覺,這女人的脖頸纖細,脆弱不堪,像一掰就斷的玩具小鹿,她的肩背也單薄瘦削,顯得弱小無助。


    “咦?你幹嘛?”阮沅詫異抬眼望著他。


    宗恪啞然,沒法解釋自己的衝動,隻好說:“……不喜歡的話,我就放手。”


    “……不,我喜歡。”阮沅輕聲說,“人年紀越大,越要人疼,我覺得我現在,比十七八歲的時候,軟弱多了。”


    倆人靠在一起,又靜靜坐了一會兒,阮沅才繼續說:“現在想起來,我才發覺當初自己有多殘酷。那時候我隻想,你誰啊你?我又不是親善大使,我馬上要考試了,再說我又不喜歡你,哪來那麽多美國時間安慰你?”


    宗恪不說話,隻是聽著。


    “現在看來,這就是報應。我總算明白人家的痛苦了,因為現在終於輪到我來痛苦了,當年我把人家的真心塞進垃圾箱,現在輪到我自己的真心被塞進垃圾箱……”


    “我沒那麽做。”宗恪不由分辨。


    阮沅笑了笑:“嗯,你已經給足我麵子了,我這麽煩,你也沒把我趕出宮去。”


    宗恪一陣黯然,阮沅的身體在他的臂彎裏顯得很小,像個溫暖而小的符號。她的身上,有烈日下野菊花散出的芬芳。


    這樣的身體,不是不可以在他的懷裏,這樣的依偎親愛,他也不是不喜歡的,這明明就是他想要的,可他到底為什麽――


    宗恪覺得阮沅在用胳膊肘輕輕碰他:“……行了,回去吧。”


    宗恪回過神來:“幹嘛急著趕我走?”


    “等會兒青菡看見了,我不知道該怎麽解釋。”阮沅哈哈一笑,“誰見過皇帝坐條凳上,還攬著人肩膀的?”


    宗恪笑,他放下手臂。站起身:“乖一點,明天我再來看你。”


    “好啊!”


    “哦對了,今天過來是有事兒的。差點忘了。”宗恪像是想起什麽,拍了一下自己的額頭。


    阮沅揚臉看他,然後宗恪就拿出一個小東西。遞給她。


    阮沅接過來,是個小巧的哨子。她捧起來。放進嘴裏努力吹了一下,沒聲音。


    “壞的啊?”


    “不是,不過你先別吹了。”宗恪笑道,“再吹兩下,就把阿茶給招來了。”


    “什麽意思?”


    “這哨子是能發出聲音的。但是發出的聲音,隻有阿茶能聽見。”宗恪說,“你留著它。我已經和阿茶說過了,一旦你有什麽麻煩,就吹這個哨子。無論阿茶在哪兒,他都會第一時間趕到你身邊來。”


    “啊啊啊!”阮沅興奮起來,“那這不就成了犬笛了?!是超聲波吧?阿茶為什麽能聽見高頻率振動?”


    “這孩子,體質與常人有些相異。所以淩鐵十分看重他。”宗恪說,“但是你平時沒事兒就別吹這哨子了,阿茶雖然年紀小,也不是可以隨便開玩笑的孩子。”


    “嗯,這我知道的。”阮沅說完。又困惑了,“我在這宮裏,還能有什麽危險啊?”


    “哼,你以為你就安全了麽?”宗恪瞪了她一眼。“成天胡言亂語叫我的名字,又不知天高地厚說什麽喜歡我,太後早八百年就看你不順眼了!”


    阮沅抖了一下!


    “不過是因為我在護著你,而且你也實在沒啥用,廢柴一個,她就算整死了你,除了激怒我,對她沒好處……”


    “喂!”


    宗恪笑了笑:“往後還是小心點,哨子,自己收好。”


    阮沅有點惴惴:“我真的會有危險?”


    宗恪頓了一下,才道:“放心,你是我的人,我會保護你的。”


    目送宗恪離開,阮沅深深歎了口氣,臉上這才露出黯淡的神色。


    她進宮也快一年了,認識宗恪一年多了,阮沅看來,她也算是全方位、各角度的進攻了,但是倆人到現在,依然什麽進展都沒有。就算是她這種百折不撓的性格,如今也還是產生沮喪了。


    她現在卡住了。這場意外受傷,就像黑夜裏的閃電,讓懵懵懂懂的阮沅好似瞥見了什麽。


    她知道,宗恪有所改變,原先她欣喜的想,他終於肯向自己敞開心扉了,可是後來,一天天看下來,他還是什麽表示都沒有。


    阮沅這才明白,原來這改變,也不過是之前那逼人的銳利逐漸消散而已,宗恪是溫柔了,可他還是什麽都不肯說,連一個回應都不肯給她。她所有的努力換來的,不過是越來越深厚的夥伴情誼。


    這是十分殘酷的折磨,她能天天見到宗恪,卻無法讓他聽進自己的一句真心話;她能觸摸宗恪的靈魂,卻不能觸摸他的身體;她能得到深厚的友誼,卻得不到一分愛情;她越融入他的生活、越融入這宮殿,就越顯得自己是個外人……


    宗恪是個溫柔的人,平日那些強硬的言行,不過是對內心溫柔火焰的遮掩,他的真情從不肯輕易示人,隻有少數有權深入他內心的人,才能見識到那些罕見的脈脈溫情。


    可是,盡管他會溫柔對待阮沅,也不代表他能夠為她動心――風可以撼動柳樹,讓它順著風勢傾斜,但風無論怎麽吹拂,也不可能把柳樹變成芭蕉。


    如果不是厲婷婷,事情也許不會這麽困難――是因為他還在想著她?還是因為他“一朝被蛇咬”?


    宗恪心裏的縈玉像一座山,而她就像個立誌要移山的愚公,空有一肚子理想,卻奈何不得麵前的峻嶺絲毫。


    “我是不是真的弄錯了什麽?”阮沅忽然想。(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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