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一整天,阮沅都沒見著泉子。[]


    天剛擦黑時,她將宗恪交給素馨,自己問了小枕頭他師父的去向,便獨自往清明殿走去。


    已經是暮色沉沉的時候,清明殿空空蕩蕩,寬大的屋簷,在灰白色的地磚上拉出長長的黑色痕跡。


    阮沅看見,泉子正在殿裏麵,他手裏拿著一塊布,仔細擦拭著殿下的銅鶴。


    阮沅不聲不響走到他身邊,看著他,一絲不苟擦著那隻鶴,銅鶴早就幹幹淨淨,渾身熠熠閃亮,昂揚振翅的樣子,好像馬上就能飛起來。


    “我今天和宗恪告狀了的。”阮沅忽然輕聲說,“我把你說的謊話告訴他了,他很生氣。”


    泉子放下那塊布,笑起來。


    “你到底為什麽要那麽做?”阮沅問。


    “我的觀念是,與其樹立一個敵人,不如自己成為那個人。”泉子轉過臉來,望著阮沅,“你也知道被散魄術散去七魄的人,最終會變成什麽樣吧?”


    阮沅點點頭。


    泉子的語氣很平淡,他小心翼翼將手裏的布疊成小方塊。


    “七魄在我,其實沒太大作用。”他淡淡地說,“可有可無的東西,不如拿去救人。我還指望著將來自己的名字能上《名宦錄》呢,尚儀莫要阻擋在下的光輝前程才是。”


    阮沅聽他說得這麽平淡,反而傷心起來,沒了七魄,還能上什麽《名宦錄》?恐怕隻會位列曆代閹患榜吧。


    “你啊,盡說些不著四六的話……”


    “真的啊。”泉子抬起眼睛,燦然一笑,“阮尚儀,陛下曾經和你提過我的事吧?”


    阮沅點了點頭。


    “像我這樣的人。不,我這樣的內臣,七情六欲這些原本就是負擔。我早就給不出真情了,也不想向誰討要真情,就算人家塞給了我。我也不知該拿它怎麽辦,隻是徒增煩惱罷了……”


    他說到這兒。神思恍惚,像是想起什麽。


    “那是因為你沒有嚐試。”阮沅試探著說,“有人傾心相愛,那是很好的滋味,先別急著把門關上啊。”


    泉子的笑容柔軟無力。


    “那些對我而言並不重要。而且我還聽說,喪了七魄的人,會變得十分難對付。欲壑難填。這種不擇手段的人,早晚要成這宮裏的心腹大患。如果無可避免,不如讓我來——陛下最了解我,他也知道該如何對付我。”他收起笑臉,鄭重望著阮沅,“可是無論如何,阮尚儀,我不希望那個人是你。”


    阮沅聽他這麽說,她眨巴眨巴眼睛,忽然垂下手:“也可以不對你們構成威脅。我有別的法子。”


    “什麽法子?”


    “施術之後。讓陛下把我送離此處。”她一字一頓道,“你們不能離開,我卻可以離開。等我離開華胤,回我自己那邊去。你們就不用擔心了。”


    泉子聽她這麽說,大為驚異。


    “你打算走麽?”


    “本來,已經有這打算了。”阮沅笑了笑,“隻是找不到合適的時機,現在時機成熟,一舉兩得。”


    空曠的殿內很安靜,空氣在倆人之間迂回流動,有種異樣的感覺,像是要顯露出它透明的細微褶皺來。


    “有什麽不好?”阮沅忽然笑嘻嘻道,“這樣一來,等我回去了,可就變成超級超級厲害的人了!說不定比希拉裏、鄧文迪還要厲害,到時候你就看著吧!我準能越爬越高!哈!叫我表姐再敢瞧不上我!準能把她嚇一跳!”


    泉子立在那兒,斟酌良久,還是開口道:“這麽說,尚儀是要放棄了?”


    阮沅沒有立即回答他,她背著手,在黑暗的大殿裏踱了幾步,布鞋在磚地上踏不出聲音,阮沅忽然很懷念高跟鞋響亮的腳步聲,那麽理直氣壯。[.超多好看小說]


    “隻不過一直沒有勇氣罷了。”她用力仰起頭來,“這次,正好有個機會,也能趁此機會做件大事。”


    泉子看著她,女人的兩隻眼睛閃閃發亮,清澈得令人發怵,顯出一番天不怕地不怕的豪放樣子。


    “是的。我不甘心就這麽走,想著,總得做點什麽才好,要留下點什麽,讓他一輩子都忘不了。”阮沅看著他說,“這不是很好麽?我就把魂魄留在他這兒,隻要他活著,他就不能忘記我。”


    泉子回頭去,看著那隻銅鶴,金屬在陰暗的光線下,像蒙上了一層擦不幹淨的霧氣。


    “你真要這麽幹?”他突然問,“賠上自己的後半輩子?”


    “泉子,這是我和他之間的事。”她慢慢說,“有一些事情總是得解決的。所以,希望你不要插進來。”


    良久,泉子終於點了點頭:“好吧,如果陛下同意的話,我就不再爭了。”


    阮沅鬆了口氣,這下,就隻剩宗恪那一關了。


    為了談判的順利,阮沅觀察了宗恪好幾天,她千挑萬選,終於在一個傍晚,趁著宗恪精神狀態略好的情況下,和他提了散魄術的事。


    阮沅說的時候,宗恪一直沒什麽表情,這讓她有點兒心慌。


    直至阮沅全部說完,他才冷笑了一聲。


    “說完了沒?說完了就快滾!我不需要你們這群聖母來嘮叨我!”


    宗恪的口氣異常難聽,阮沅事先沒料到他反應這麽大,但是此刻已經退不得了,她隻有硬著頭皮往下說。


    “你先不要急著發火,冷靜下來看看形勢吧。如今可不是隨便你怎麽胡鬧的太平盛世,你現在情況不好,除了太後和晉王一家,誰還能從中得益?為什麽要便宜他們呢?這樣由著自己的性子來,最後豈不是親者痛仇者快?”


    阮沅這些話,已經斟酌了很久了,所以句句打在宗恪的死穴上,他甚至連反駁的理由都找不到。


    “你躺在床上,多耽擱一天,就是多給那些蛇鼠之輩猖狂一天的機會,宗恪,難道你真想把禍事拖延到爆發的一天?真到了那一天,你怎麽辦?宗瑒怎麽辦?”


    宗恪沉默半天,才憋出一句話:“別給你們這些聖母找借口。”


    “我們這些聖母算個鳥啊!”阮沅頓時火冒三丈,“到那時候,當官的不過是換個頭銜當官,做奴才的不過是換個主子伺候!可你呢?難道還想繼續麵南稱孤?做你娘的清秋大夢去吧!你到時候,會比楚州的元晟還不如啊!”


    宗恪眨眨眼睛:“你,說髒話。”


    “我怕我不說髒話罵不醒你!”阮沅咬牙切齒道,“你算算,宗恒和井遙這兩天來了多少趟?和你說了多少好話?!真是好話說盡,你這個超級四季豆,還是油鹽不進!氣死我了!”


    宗恪沒怒,卻笑起來,他還從來沒聽過阮沅發這麽大的火,不由覺得十分有趣,他簡直想抱著阮沅親一下她。


    “你還笑!還不當回事!”阮沅越說越恨,恨得要握起拳頭、砰砰捶牆,“覺得這樣拖著一群人去死,很好玩麽!到時候你再抱著我哭也沒用了!”


    宗恪收起笑容,不出聲了。


    話說到這兒,阮沅也覺得重話講得差不多了,該收斂了。


    “這是勢在必行的事,你必須同意。”她一字一頓地說,“你以為你把這群人逼急了,他們就不會采取激進手段麽?”


    這是阮沅的猜測,實際上她能感覺到,宗恒決不是縱容宗恪的那種大臣,而且很明顯,宗恒已經下定決心了。


    宗恪哼了一聲,但是看起來,他不能否認阮沅的話。


    於是她平了平怒火,耐著性子繼續道:“既然如此,那咱們就來討論一下人選問題:宗恒這樣的,不要說你,連我都不同意,喪了七魄的人誰都知道難對付,不能因為救你這個皇帝,就給國家樹立一個強大的敵人。到那時誰知道他會變成嚴嵩還是李林甫?後宮女眷,先不提有沒有心甘情願為你做這種事的,就算有,估計也沒好結果,至於泉子,哈!他真要散了魂魄,那很好,魏忠賢的結局正等待著他呢!宦官禍害朝綱的事兒,難道你還見得少了麽?”


    阮沅說了這麽一大通,越發顯得慷慨激昂,仿佛義士在做保家衛國的演講,宗恪聽了半晌,才慢吞吞開口:“不用廢話了。你說這麽多,到底最後是想推銷誰?”


    “推銷我自己。”阮沅平靜地說,“不給你和這國家培養出一個禍害的關鍵,就是,把這個人和這兒隔離開。”


    “什麽意思?”宗恪一愣。


    “把我送離這兒。”阮沅一字一頓地說,“宗恪,把我的七魄給你,然後,我回家去。這樣,你和這個國家就都安全了。”


    萬籟俱寂!


    “這樣的人,十分有用,宗恪你懂麽?沒了七魄的人,會對外界目標格外敏感,給他一個球,他會死追著不放的。”阮沅提了口氣,繼續道,“你可以放我回去追索丹珠,這絕對是個好機會,到那時候我也不會再想東想西的了,你派兩個人跟著我,我肯定能不計一切手段,幫你把丹珠給找回來……”


    “……滾出去。”


    阮沅一愣!


    她看見,宗恪的臉色突然那麽難看,又白又青,像忍著極大的怒火。


    “可是宗恪……”


    “我叫你滾,聽見沒有!”宗恪突然吼道,“我不要你的七魄,我也不要丹珠,我要的是……”


    他的話說到一半,斷掉。(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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