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針對魂魄的“皮試”,受試者不光阮沅,還有兩個候選人。[]


    一個是泉子,一個是蓮子。


    泉子是主動要求的,既然陛下沒有指定阮沅,那他就有份加入這件事,蓮子也要求成為受試者,他的理由是,沒可能隻放師哥一個人來做這件事。


    於是這三個人,全都接受了測試。


    這次測試,一共使用了三條狩冥之蛇,這是非常大的消耗,狩冥之蛇這東西,甚為難得,捕獲的過程無比艱辛且危險,但是因為狩冥之蛇能起到巨大的功效,不光是在散魄術裏,還有其它好幾項特殊的治療也缺不了它們。所以崔家一直有人致力於狩冥之蛇的捕獲,曆年來,也一直有人,因為常年和這種危險生物打交道,最終犧牲掉自己。


    為了這場測試,宗恪被三條狩冥之蛇給吸取了微量的魂魄,身體更加虛弱,連續昏迷了四、五天。但這也是不得已而為之的手段,找到匹配者,比貿然行動要安全得多。


    做“皮試”的三條狩冥之蛇,被分別關在三個玻璃盅裏,貼上了標簽。崔玖和崔景明以及幾個可靠的太醫,共同守護這三個關鍵的玻璃盅。


    一整個晝夜,測試結果出來了:隻有一條蛇活下來了。


    就是阮沅的那一條。


    另外兩條在吸入了泉子以及蓮子的魂魄之後,折騰了整整一夜,活像人類吃壞了肚子,在床上翻滾個不停,到黎明時分,兩條蛇渾身抽搐,軀體幹枯斷裂。最終死在瓶底。


    而含著阮沅與宗恪倆人魂魄的那一條,一整晚都在玻璃盅裏悠閑轉圈,到黎明時分依然生龍活虎。精神奕奕。


    這結果,有些出乎崔玖的意料。


    她並不能肯定會出現匹配者,曾經也有這樣的教訓。三條受試的狩冥之蛇,經過一夜檢驗。全都萎靡不振。這種時候,崔家的醫生就隻好用藥物來刺激,然後選出還算強壯的那一條,作為優勝者。


    就算不到萎靡不振的程度,含著兩種不同魂魄的狩冥之蛇,一般而言都會感覺疲倦,因為這是兩個不同的人的靈魂。為了彰顯其獨立性,它們必然要在蛇腹內衝突一番,然後,才能尋找到互相妥協的辦法,但是狩冥之蛇竟然死掉這種事,也很罕見:恐怕隻有把兩個仇敵的魂魄放在一起,才會有這種結果。


    難道說,蓮子和泉子,都與宗恪有深仇大恨麽?


    這當然是無可能的,誰都看得出來。這兩個太監多年來在宗恪身邊伺候,和他有很深的感情,更絕無理由去痛恨皇帝。


    崔景明和其餘太醫們的意見是:宗恪魂魄裏,仍舊殘留著下毒者的毒。下毒者雖然伏誅,但她的“十方子”手法太毒辣,宗恪中毒時間也長,毒質從根性上改變了宗恪的魂魄,使得他的魂魄格外特殊苛刻,容不下侵入者。


    這個解釋是比較合理的,所以這樣推斷下來,別說蓮子泉子,即便拿宗恒的魂魄來檢驗,恐怕也是一樣的結果。


    然而像阮沅這一條,一點問題都沒有,一晚上優哉遊哉的現象,之前崔玖也沒見過。


    對此,醫生們也提出各種可能性,但那都隻是從結果向各個方向的推測,甚至崔景明懷疑阮沅本身是否有什麽問題,但他提不出理論依據。


    而且如果要給阮沅做精密的檢查,那就太複雜了,檢查靈魂,不像檢查肉體那麽簡單,所需的設備和藥物更多。眼下在這宮裏,不僅手頭的條件不允許,時間上也不允許――一整套檢查做下來,恐怕得一個月。


    再拖一個月,這宮裏可就要出大事了。


    於是,人選就這麽定下來了,按照宗恒的意見:先取了阮沅的七魄,然後,再由他去通知宗恪。


    給阮沅實施散魄術的事,定在“皮試”之後的第三天,之所以這麽匆忙,也是因為事態緊急,已經到了不能再拖延的程度了。


    確定下時間以後,阮沅把自己關在小院裏,她說,誰也不許來瞧她。


    “難道你們是來和遺體告別的麽?”阮沅憤憤道,“一個個擺著哭喪臉,就差沒當著我的麵念悼詞了!要不要往我身上蓋黨旗啊?!我還沒死呢!”


    崔玖本來也很難過,但是被她這麽一說,卻撲哧笑起來。


    然後她就說:“還有一天的時間,阮尚儀打算幹什麽?”


    “我也不知道。”她趴在床上,呆呆地說。


    “去外頭看看吧。”崔玖說,“等過了明天,你看見的東西也會不一樣了。”


    崔玖這話說得頗有些深意,阮沅懂得她的意思,於是從賴了好幾個鍾頭的床上爬起來,收拾收拾出了門。


    已經是三月了,前段時間一陣暴雨,把幹涸的土地淋透了,雨停之後,春日的氣息愈發濃烈,植物像是得了訓令,一夜之間,處處可見它們大片大片奮勇生長的跡象。


    這座有五百多年曆史的宮殿,是在舊齊政權確立之前就已經存在的了,後人在頻繁修繕的基礎上,又不斷增加新的設施,尤其是舊齊的最後兩位帝王,都是熱愛自然、主動開展環保運動的積極分子,他們花了漫長的半個世紀,將這片原本綠化良好的宮殿,規劃得更加生機勃勃,而且爺倆又都是細節完美主義者,所以在這宮殿裏,找不到一寸裸露的黃土。


    舊齊覆滅後,這座龐大的、幾乎有故宮三倍麵積的宮殿,落在了宗恪手裏,北方來的狄人雖然不像中原人那樣,對園林藝術津津樂道,卻也懂得植物的重要性,狄人是遊牧民族出身,沒有人比他們更加恐懼荒漠化的了。後來,宗恪跑去現代社會,被北京的沙塵暴給澆了個灰頭土臉,差點要逃回延朝再不過去。從那之後,宗恪也開始對環境上心了。甚至打算在合適的時機,由工部專門辟出一個部門,負責環境優化和水土保持。阮沅得知此事。曾大大嘲笑了宗恪一番,在她看來,連汽車尾氣都沒有的大延朝。搞什麽環保……簡直是多此一舉。


    宗恪卻不以為意,在他看來。環境危機本來就是經年累月,由一點一滴的小事造成的,早點保護,早點鑄造全民的環保意識,總比救無可救的時候,再在滿是尾氣和沙塵的環境裏,舉著環保標牌遊行強多了。


    所以這個溫暖的春天傍晚。阮沅才會徜徉在如海的綠蔭下,看那枝頭累累的鮮花,似雲朵簇擁飄蕩。


    阮沅沒有告訴宗恪,她很喜歡這宮殿,不光是因為它環境優美,她喜歡這種充滿生機的寧靜,而且她所愛的人,在這片宮殿裏留下了那麽多身影。


    到了現在,阮沅心裏反而沒有犧牲之前的茫然和恐懼了,她隻覺得異常平靜。那是決心定下的那種深邃的安寧之感,好像是旅人就要回到家裏,再不用忍受求不得的痛苦。


    明天的這個時候,她就會忘記自己曾經愛過誰。她就能醒過來,站起身,拍一拍身上的衣服,繼續往前走了。


    阮沅盡量把這當成一樁好事情來想,因為,她更加無法想象二十年之後,她仍然在這宮裏麵,仍然陪伴在宗恪身邊,頭發花白,皺紋滿臉,卻仍然隻是……夥伴。


    一想到那種結局,阮沅就不寒而栗。


    她的自尊不允許落得那樣的結局,當事態出現向那方麵發展的征兆,她就得離開了。


    她當然知道,自己即將喪失什麽,就像崔玖所說,到了明天,她看見的四周,也會和此刻有截然不同的分別了。


    想起這句話,阮沅不由抬起頭來,望著麵前那株綠葉婆娑的香樟樹。微風拂麵,滿是新芽的綠樹發出沙沙輕響,就像在微笑。


    以前阮沅就有這樣的古怪念頭,她會覺得春天的樹都在笑,像戀愛中的小姑娘,到了秋天,它們就像在瞌睡,像辛勞了一天的老婆婆,怎麽都喚不醒。她喜歡動物,就連蚯蚓爬都覺得很有趣,小蟲子們一曲一伸的樣子,好像頗為誌得意滿。她甚至覺得嶙峋的怪石也有感情,本想擺出個姿勢來嚇唬人玩,沒想到那些疊山師樂顛顛把它們搬回到自家院子裏,奉為珍寶,於是它們就隻好尷尬別扭的杵在那兒,被自己的惡作劇暫時套牢,假裝靜如山嶽,等人看不著它們的時候,再偷偷伸個懶腰,變一下形態,反正那些笨笨的疊山師也瞧不出來。


    以前她會把這些怪話說給人聽,後來慢慢就不說了,因為很少有人能理解,聽見這些怪話,普通人總是會感覺不安。不過她會把這些怪話說給宗恪聽,因為宗恪也是個愛說怪話的人,他和她一樣呱噪煩人,和她一樣愛幻想,他不會覺得阮沅怪,隻會覺得她有趣。


    一想到宗恪,阮沅頓時就被柔潤憂傷的感情給完全浸潤了。她喜歡陪伴在他身邊,聽他說那些怪裏怪氣的話,看他笑,也看他發怒,看他的黑眼睛像不夠溫和的寶石,偶爾散發驚異的光彩。宗恪和她一樣,是天生就歡蹦亂跳的類型,他的性子活潑得一刻也停不下來,總是像飛翔的鳥兒一樣逍遙自在,即便是他在最莊嚴的時刻,阮沅也能體會到那其中暗含著的孩子氣,從而更加珍惜他。


    她是如此的喜歡他,甚至願意為他做一切事情,陪著他去瘴氣重重的南方叢林打仗,為他去最北的冰雪苔原尋找赤羽人和他們的飛筏,如果他願意的話,她可以就在這宮裏陪著他,穿著鮮亮奪目的衣衫,依偎在陽光下,嗅著熱蜂蜜和橘花的芬芳,成天歡愉嬉戲,什麽都不做。


    但是到明天,這些就全都沒有了,連失落的淒然都不會剩下。


    太陽在一堆堆白如積雪的雲塊推擠下,朝地平線迅速飛奔。屋頂逐漸沉浸在金色的影子裏,暗紅的牆壁反射出異樣的光亮。


    風有些涼了,進宮之後一直沒有剪過的頭發已經很長了,沉甸甸的發辮盤在阮沅的腦後,被一枚青玉簪子給別著。


    因為她常用的銀簪給了那個算命瞎老頭,那晚上,宗恪就買了這青玉簪子給了阮沅。簪子的玉質細膩瑩潔。隱隱青色如流水,素潔無匹。阮沅視若珍寶。


    “回去一定要找個高級發型師,重新做個時髦的翻花短發。”她壓抑住想落淚的莫名衝動。努力讓自己愉快起來。


    深吸一口氣,阮沅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杏色衣衫,手指碰了碰胸前的金衿針。然後,快步往自己的小院走去。


    那天晚上。阮沅怎麽都睡不著,她隻好不停的和崔玖說以前的事,好像希望讓崔玖幫她記著,她曾經有多愛宗恪。


    崔玖是個善良的女孩,對此沒有表示出一絲不耐,也許除了她,沒人能夠真正明白黎明的到來。對阮沅究竟意味著什麽。


    說得多了,阮沅自己也不好意思起來,明明是她主動請求來做這樣的犧牲,事前卻不停向陌生人傾訴,弄得就好像真的不情不願似的。


    崔玖看出她的心思,便笑道,這沒關係,因為沒有人比她更知道散魄術會給人帶來什麽。


    “今晚尚儀說的一切,我都不會說出去,尚儀自己也會徹底忘記的。”


    阮沅心中難過。她低聲說:“我其實還是自私,還是指望他記得我。”


    崔玖愣神了一會兒,才輕輕歎了口氣。


    “有時候我想想,像阮尚儀這樣至此對陛下死心。好像也不是什麽壞事呢。愛上不可得的人,其實痛苦得要命,而且也不知要煎熬到什麽時候去……”


    她說話的樣子,竟像是有所感悟。


    阮沅眨眨眼睛,小聲說:“難道說,門主喜歡的那個人,不喜歡門主?”


    崔玖靜靜望著天花板,半晌,才道:“也不是……不喜歡。可他隻當我是小孩子,從來都隻和我說玩笑。”


    “既然他不主動,門主就該主動啊。”阮沅不死心,又說,“門主是何等尊貴的人?能夠對他青眼有加,那是他前世修來的福分!”


    崔玖苦笑起來:“什麽青眼有加?人家地位可不比我低,人家也是堂堂掌門。”


    阮沅在心裏“哇”的一聲!


    “既然如此,不是更合適了?”她很熱心地說,“門當戶對啊!”


    也許是因為自己的幸福已經沒希望了,所以阮沅反而對人家的幸福上起心來。


    崔玖卻被她說得更苦笑:“什麽門當戶對?我這樣的,往後隻能招贅,他不會肯的――哪有堂堂掌門拋棄自己的門派、去入贅別家的道理?”


    “……”


    “再說他家裏,光是妾,就有六七個。”崔玖歎了口氣,“這樣的人家,就算我自己肯嫁,崔氏一門也絕對不同意的。”


    阮沅腦子錯亂了:這這這……崔玖到底愛上了什麽人啊?!


    後來,夜漸漸深了,崔玖的說話聲低下去,很快就沒有了聲息。


    崔玖睡著了,阮沅卻翻來覆去難以入眠,這是她擁有自己魂魄的最後一個夜晚,一想到這,阮沅就睡不著。


    在床上翻騰了一兩個小時,阮沅終於決定起來,再這麽翻下去,早晚得把崔玖吵醒,她明天也是擔著大任務的。


    悄悄起身,穿好衣服,阮沅出了屋子,來到院子裏。


    夜闌人靜,正是午夜時分,所有的人都睡著了。


    她站在院子裏,仰望那株老核桃樹,風停了,黑色的樹冠一動不動,如紙上的剪影。明月高懸,像從製冰機裏傾出的碎冰,瀉了一地銀輝,院子裏亮如舞台,眼前的一切在阮沅眼睛裏,都像電影鏡頭般生動。


    阮沅目不轉睛地盯著每一樣東西看,看著老核桃樹坑窪不平的樹幹,看它的每一片樹葉,它們都是春天新長出來的,全都潔淨如洗,嫩得能滴下水來。一株藤蔓植物攀著老樹爬上來,阮沅不認識那是什麽,但她一直喜歡那點綴其間的柔軟小花。胡枝子花的紫色骨朵在大葉之間露出臉來,活像嫵媚的眼睛。旁邊的草牡丹在牆角努力爭得一塊勢力,好像明天就要擠出血紅的花苞,打算和胡枝子花爭奇鬥妍。


    她在這兒住了快一年了,此刻,卻像是從未見過一樣,一寸一寸打量著周圍的環境。阮沅不知道明天之後,她將會用怎樣的目光打量這院子,很可能,她根本就不會去仔細看它一眼了。


    阮沅坐在潮濕冰冷的台階上,目光在夜色中逡巡,腦子裏不斷回憶著她進宮這幾個月的生活,那些點滴小事,和宗恪共處的無數片段,他的一個眼神,一個手勢,那些由細節組成的無邊海洋,讓阮沅深深沉浸其中,內心苦甜交織,滋味無法形容。


    她想象不出有朝一日她會對宗恪喪失感覺,那究竟是一種什麽樣的狀態呢?不會依戀他,也不會有所牽掛,甚至看不出他和別人究竟有何區別――如果到那時,宗恪真的愛上她了,可怎麽辦!


    ……大概,不會的吧。


    想到這兒,阮沅不由傷心。


    不知不覺時間流淌,她忽然發覺,黑夜在緩慢褪去,四周的物體開始顯現出清晰輪廓,阮沅努力抬起頭來望著東方,果然,天際正在發亮,火紅的太陽已經露出頭來了。


    這將是她以一個擁有完整魂魄的人,所看見的最後一個日出!


    一霎時,阮沅淚落如雨!


    她現在終於明白什麽叫痛徹心扉,原來這不是一種形容,原來人到了某種絕境,生理上真的會感到徹骨疼痛:她再也不能去愛宗恪,再也不能對他好了。


    她覺得自己就像一個新生的吸血鬼,在告別了最後一個日出之後,就此隱藏進無邊的黑暗。


    從今往後,她將落入沒有窮盡的冰冷空虛中,連夥伴都沒有,孤獨一人,而且再也無法與光芒共舞……


    阮沅回到屋裏,慢慢躺下,平複呼吸,讓眼淚悄悄淌進鬢發裏麵。(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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