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宮裏把手頭的事情稍作了處理,幾天之後,宗恪將政務交給了宗恒,獨自一人來到現代社會。


    因為有宗恒的預先通知,薑嘯之早已經做好了準備,讓他的手下等候在賓館內。


    宗恪換好衣服剪短頭發,從賓館出來,錦衣衛早已將車開上了門庭。司機從車上下來,低聲恭敬向宗恪道:“陛下。”


    那是薑嘯之的得力手下,名叫遊迅的。


    宗恪沒出聲,拉開後座坐上車,然後示意遊迅開車。


    黑色suv駛出賓館,宗恪這才問:“情況怎麽樣?”


    遊迅一麵開車,一麵道:“回陛下,薑大人還有臣等幾人,之前一直守在那家餐廳附近,但是一個禮拜前,阮尚儀辭職了。”


    “辭職了?!”宗恪一驚,不由坐直身體,“她去了哪裏?!你們跟丟了?”


    “回陛下,沒有跟丟。”遊迅說,“阮尚儀還在那座城市裏,隻是換了個工作。”


    “她換了什麽工作?”


    “眼下,阮尚儀在一家711店打工,當收銀。”遊迅說,“便利店比那家餐廳更像樣子,阮尚儀的薪水也比以前多了一千塊。”


    宗恪冷笑:“哦,朕是不是該恭喜她?”


    聽他聲音太冷,遊迅不敢出聲,隻好專注開車。


    遊迅將車一直開到薑嘯之的住所,他和幾個手下全都迎在門口,一群人全都是黑西服,表情恭敬,肅穆無言,上前替宗恪開門的是遊迅的哥哥遊麟。


    這是私人別墅,四下無人。薑嘯之那些人欲給宗恪行君臣大禮,卻被宗恪阻攔住了。


    “現在沒時間搞這些虛套。”他直截了當地問,“阮沅人呢?”


    薑嘯之道:“阮尚儀到目前為止。還在那家便利店上班,她的住處也有警方在監視。”


    宗恪點點頭:“那咱們現在就過去。”


    發現阮沅蹤跡的地方,是在另一個城市。開車過去得三個鍾頭,薑嘯之做司機。宗恪沒有讓他的手下跟著,他說,就他們君臣二人足夠。


    宗恪不耐煩換薑嘯之的路虎,依然指定了那輛suv,薑嘯之等宗恪上了後座,他自己坐上駕駛座,發動引擎。


    車走的是城際高速。一路上風馳電掣,宗恪始終心不在焉。


    他靠在後座上,眼睛盯著窗外單調的路間綠化帶,陰沉著臉,一言不發。宗恪想不出來等會兒見到阮沅,彼此間又會是何種場麵,他到底該說什麽呢?如果阮沅肯說清楚,她在宗恒麵前就已經說清楚了,她既然什麽都不肯告訴宗恒和薑嘯之,又怎麽會在他麵前說實話?


    甚至。他到底該怎麽麵對她呢?……


    車內很安靜,但是,過於安靜了,司機不敢放音樂。隻有高速行駛的車輪和地麵摩擦時,發出的尖銳鳴聲,這讓車內氣氛更加沉悶緊張。


    薑嘯之從後視鏡裏悄悄望了宗恪一眼,他看見宗恪目光盯著窗外,一臉陰鬱,周圍一米散發著“生人勿近”的恐怖氣息。


    就這種狀態要開三個鍾頭車,想到這兒,薑嘯之就犯愁,他向來不是個推卸職責的人,也明白眼下給宗恪辦這件事的,也隻有他了。不過,看見這副模樣坐在後座上的皇帝,他總覺得……有點難受。


    宗恪是薑嘯之這輩子,少數幾個怎麽都把不定的人之一,偶爾有時候,薑嘯之也在心裏想,大概倆人的大腦回路,天生就有極大差異性吧。


    當然這並不是說,因此他就不尊敬不佩服宗恪,不是的。薑嘯之一貫是欽佩宗恪的,他親眼目睹宗恪作為當年被顧命大臣們虎視的皇太子,一步步走到如今,經曆過怎樣艱苦的磨難。所以他很清楚,宗恪的每一步走得都不容易,換了別人,這麽多難關,走不到一半就被打敗了。宗恪的秉性裏,有一種薑嘯之不得不佩服的超出常人的堅韌,而且說到底,他也不是不喜歡宗恪。


    當然,作為臣子,說什麽喜歡皇帝,這說法會讓人覺得怪怪的,有亂了尊卑秩序的感覺。薑嘯之卻很坦然,他認為這種喜歡,其實是“吾愛孟夫子”的那一類,是性情投合,彼此欣賞。


    薑嘯之始終認為,如果臣民對皇帝完全沒感覺,隻把他當個木頭牌位,那就沒可能真正的盡心效忠,或者幹脆皇帝就是個人渣,那做臣子的不肯為之犧牲,絕對是理所當然、不該受譴責。薑嘯之不是那種會被常規給框定的人,他隻是很會保護自己,不因為逞口舌之快,就給自己惹麻煩。薑嘯之喜歡將生活嚴格分為很多類,每一類都妥善歸檔、從不互相混淆,所以很少有人知道,這位武功侯的性格裏,也有狂放不羈的一麵。


    薑嘯之本身,對此毫無愧意。他覺得人性就是如此,隻有對君王的感覺良好,臣子才會投入最大的心力為他做事,否則就隻會陽奉陰違,事倍功半。


    但是,就是這樣的宗恪,卻有一個他怎麽都鬧不明白的毛病。


    在薑嘯之看來,宗恪太容易跌進感情的泥淖裏了,而且一旦跌進去,就怎麽都拔不出來。


    薑嘯之這樣說,並不是把皇帝當成神仙,他也不是在拿非人類的標準來要求宗恪,就他這些年親眼目睹,這位皇帝在私人情感方麵,似乎比普通人更容易出問題。


    薑嘯之自身有一個處理情感的原則:察覺到是泥淖的,就趕緊避開,就算是人生的某一檔出現問題,他也決不會讓混亂波及到其它各檔。他這麽做,並不是出於自私或者膽小,而是為了確保雙方的利益,他很清楚,如果不管不顧隻憑著激情踏進去,早晚隻有一個結果:拉著對方同歸於盡。


    薑嘯之覺得,這種清醒的理性應該是人人都具備的,他有,連翼有。他手下這些錦衣衛們也全都有,甚至放蕩不堪如井遙,也一樣具有此類理性。


    ……偏偏宗恪就沒有。


    他已經不止一次看見宗恪栽進這泥淖裏。無法自拔,這泥淖甚至不限於男女私情。宗恪的人生泥淖層出不窮,縈玉算一個。太後算一個,另外。聽井遙曾經提過的,宗恪剛到這邊不到一年,結交過一個女友,是個很漂亮的ol,容貌氣質酷似元縈玉。那時候天子還沒學會泡吧勾引女性,所以幾乎可算是認真結交,按照井遙的標準。那種狀況差不多也算是跌進去了,然後倆人為了什麽瑣事大吵了一架,對方割腕未遂,宗恪也差點崩潰。


    這些全都是井遙那個“八卦公”告訴他的。薑嘯之聽得目瞪口呆,最後,他隻有一句可以總結:“這叫什麽事兒啊!”


    這些在旁人眼裏明明白白插著紅色警告牌的泥淖,宗恪一個個利索地跳進去,又一次次艱難爬出來,每次他為了能爬出來,都得折騰掉半條命。


    原本薑嘯之以為。宗恪丟下厲婷婷回了延朝,倆人的事兒總該了結了吧?這下皇帝該清醒過來了吧?


    卻沒想到,才消停沒多久,又來了一個阮沅。


    薑嘯之實在弄不明白。他的君上在所有的方麵都那麽聰明,那麽清醒,那麽出色,為什麽偏偏就在這方麵,頑固得好像千年頑石,糊塗得好像言情少女?


    換了是他,別說跳進去,隔著百八十裏地他就繞彎了。


    而且他也沒有把宗恪當做那種脆弱易傷感的、心軟如泥的白弱書生。在鎮撫司這幾年,薑嘯之很清楚自己有多殘忍,他不回避這一點,宗恪同樣也有殘忍的一麵:他們都是戰場上殺過來的,薑嘯之知道宗恪麵對死亡時有多麽鎮定,處置敵人時又有多麽無情——即便犯人皮肉燒焦的臭味撲鼻而來,宗恪都不會動一下眉毛。


    所以這麽看來,這並不是個能力問題。


    正因為是宗恪,是他很關心的人,薑嘯之常常就會有一種不顧理性的衝動,他很想找個時間和宗恪好好談談,他很想去和宗恪囉嗦一下,就像那些精神導師們做的那樣,把這簡單的道理,掰開了揉碎了說給宗恪聽,讓他從此以後,理智對待這些泥淖,不要再犯同樣的錯誤。


    因為憋得太久,薑嘯之有一次和好友井遙談起這件事,終於把自己的想法說給了井遙聽。


    “你是說服不了陛下的。”井遙邊笑邊搖頭,“這種事情,根本不是用理智能夠解決的。因為這正是陛下自身的脾性,他做不到那麽無情。”


    “你誤解我的話了,我沒有說要讓陛下從此變得無情無義,我可不是那個意思。”薑嘯之辯解道,“我隻是希望,往後遇到這種陷阱,他不要再盲目的跌進去,一次次浪費生命……”


    “浪費生命?”井遙微微一笑,“他自己,可不覺得是在浪費生命。”


    井遙這麽一說,薑嘯之就講不下去了。


    “或許莫如說,他覺得這樣他才算活著。”井遙說到這兒,微微喟歎,“嘯之兄,要麽,是你自己沒經曆過——不,你應該經曆過,但在我看來那又是另一種——要麽,是你已經有了足夠的力氣,能夠掌控。可是不幸得很,咱們的陛下在這方麵,明顯是柔弱無力的。他無法像你我這般掌控,你要求他避開泥淖,就像要求一個五歲的孩子避開麥當勞一樣沒可能,甚至,他就是為了這些泥淖而活著的。”


    最後,井遙總結道,拋開強硬的偽裝,真正的宗恪其實是個柔弱易感的人,而這也正是他所有優點的根源,是他們這群人,之所以能全然效忠他的緣故。如果宗恪喪失了這部分柔弱易感,那他就會像太祖晚年那樣冷酷無情,將手足和勳臣砍殺殆盡——如果皇帝真的是那個樣子,他們這些臣子,也無可能坐在咖啡廳裏聊這些了。就井遙個人而言,他可一點都不希望那樣的事情發生。


    井遙說,這是早年際遇以及主要培養人的問題,之所以薑嘯之能看見紅色的警告,而宗恪卻看不見,是因為薑嘯之早年,是被周太傅那樣過分理性的人培養起來的。薑嘯之這種情感上的邊界,是養父給他一點點強行打造出來的,不幸得很,整個青少年期間,沒人給宗恪打造這個邊界,看來太祖當年根本就沒在這方麵下功夫。


    井遙的話,薑嘯之聽得似懂非懂,後來又有什麽心理、精神分析之類的東西冒出來,薑嘯之就開始頭疼了:他知道井遙跑到這邊來以後,亂七八糟上了一堆課,有少部分是趙王要求的,那多半是有關管理學的內容,但更多的課程則是他自己感興趣要去學。剛開始,皇帝和王爺還問問他到底學了什麽,因為那些課程都打著提升心靈的旗號,而且都好貴好貴的,動輒上萬。但是後來他們就不問了——被井遙口若懸河的囉嗦了一通宵之後,除了頭疼犯困、嚴重懷疑祖宗八輩兒全有毛病,以及自己“好可憐沒救了”以外,他們什麽收獲都沒有。


    皇帝曾氣哼哼地說,井遙再這麽下去就不用回延朝了,幹脆在這兒開班當心靈大師得了,但是趙王說井遙當不了心靈大師,除了叫聽眾絕望、把人弄得灰心喪氣以外,他一點兒好思想都沒傳輸給對方。井遙對此卻不以為意,他的口頭禪是:認清事實,絕望是覺悟的第一步。


    所以後來井遙又有個外號,叫“絕望統領”。


    那段時間,華胤十萬禁軍,普遍都感到很絕望。


    至於薑嘯之,他很同意皇帝的觀點,雖然這麽多年來倆人關係親厚,井遙於他而言,完全是親弟弟一樣的存在,但他一向不擅長辯論,跟“說書先生轉世”(宗恪語)的井遙沒的比。隻是好友這麽一說之後,薑嘯之也有點明白了,宗恪是改不了的。


    而且他還覺得,不光宗恪如此,甚至趙王宗恒,也有這種跳泥淖的傾向,隻不過後者運氣頗佳,隻跳了一次,並且迄今為止沒落下可怕的後遺症。


    所以薑嘯之又不由亂想,這……算不算遺傳呢?


    或許生於帝王之家的人,都會帶著點“跳泥淖”的遺傳傾向吧?甚至包括曾經的景安帝,那簡直就是個典型的、熱衷於自掘墳墓的好例子。


    這樣的困惑,薑嘯之曾經以為自己此生都無解。


    然而幾年之後,世事風雲突變。等到一切塵埃落定,薑嘯之重新回想起當初自己的困惑,他就不得不苦笑了。


    因為他終於明白,他之所以會對宗恪感覺良好、甚至全心效忠,根本不是因為宗恪的英明或者偉大,而恰恰是因為,宗恪做了他怎麽都做不到的事——這男人始終在用自己的生命,追求著他薑嘯之連一根手指都不敢伸的東西。


    這樣子的宗恪,正是他內心深處極度渴望、卻偏偏怎麽都成為不了的人。(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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