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國慶節,他們去了一趟湖南鳳凰。


    那是宗恪得到的第一個像模像樣的假期,之前他忙得連周末都得貢獻給公司。而且,按照他的話來說,剛剛結束了一個戰役。


    是華揚內部的人事鬥爭,之前阮沅也陸陸續續聽宗恪提到過一些。原來華揚內部有個副總,仗著和老總是戰友的關係,做事情經常不守規則,那人性格十分傲慢,宗恪去之前,他就給公司惹過幾次麻煩。老總一直看在從前的情分上容忍著。宗恪去了之後,他瞧著不太順眼,心裏也知道,老總這是借著培養新力量的機會,想讓自己主動退下去,自己這個位置,其實就是留給宗恪的。所以,空降皇太子這外號,也是從他這兒傳出來的。本來宗恪當他是長輩,又是老總的熟人,一直很恭敬對待。但是很快他就察覺,這個人對公司幾乎無所益處,害處倒是多多。


    對方視自己為敵人,宗恪自然感覺得到,進公司快半年了,他始終沒有正麵迎敵,直到一次投資機會來臨,這才把兩個人推上了白熱化的戰場。


    原來那次投資機會看著很可觀,實際上是參雜了不良勢力的陷阱,想借機拉華揚下水,從華揚這兒狠狠剮一筆血肉。老總因為這個副總的強烈慫恿,被他拍著胸脯保證,於是有那麽一點心動,宗恪知道後堅決反對,他把自己弄到的線索擺在老總麵前,條分縷析,將利害關係點明給老總聽。


    在宗恪看來,這分明是某些人想要構陷華揚,一旦華揚跳進去了,摻和進這種官場的事情裏。再想清白出來就不可能了。就算眼下賺出錢來,也決不是長久之計,隻會越陷越深。


    宗恪當時在老總辦公室說:“楊總。華揚是你自己的心血,你也知道官場複雜,沒人能保住承諾。眼下靠著這株大樹賺這一筆,萬一樹腐了。轟然倒下了,砸著的就是華揚——就算不倒,官場走馬類轉蓬,現在承諾得好好的,等兩三年之後大樹突然挪了窩,下一棵樹看咱們不順眼怎麽辦?一做這種事,就收不了手。到最後……楊總。難道你也想去加拿大呆十年?”


    宗恪這番話,把頭腦本來有點發熱的老總,給徹底澆醒了。


    看他沉默不語,宗恪又笑了笑:“您也知道,現如今當官是高風險職業,出事的幾率比高速公路的車禍率還高。任何和他們攪得太深的事,都像刹車失靈的車一樣危險。貪圖眼前利益這種事,很簡單,人人都會做,難就難在這種時候。還能往後退。”


    他說完這些之後,老總不由抬頭看了看他,不知為何,他覺得宗恪的語氣裏。含著不可忽視的過來人的警告,倒像是,眼前這個比他年輕二十多歲的男人,站得比他更高,看得比他更遠。


    對於所謂的“官場”,這個不到四十歲的男人,好像比他這個經曆過風霜的六旬老者更加熟悉和清醒,從而早就看透了其中勾當。


    華揚的老總最終聽從了宗恪的意見,兩個月後,牽涉其中的官員被紀委帶走,消息傳到華揚,老總抹了一把額頭的冷汗。


    事情演變成這樣,那位差點把公司給禍害進去的副總,大失顏麵,不到一年就悄然隱退了。(.)


    整件事情,阮沅從頭到尾都清楚,雖然宗恪和她說得不太多。


    阮沅沒有把這事太放心上,更沒有替宗恪著過急,因為她完全感覺不到宗恪的焦急。每次他說起來都是輕描淡寫的樣子,好像並不擔心事情的發展。


    事情結束之後,阮沅才開玩笑似的說,他走了狗屎運——若對方不出事,老總眼睜睜看著公司錯失良機,丟了賺錢機會,最後豈不得怪罪於他?宗恪的膽子太大了。


    宗恪卻說,事情不會有別的發展方向。


    “說到官場的事,還有誰比得過朕這根老油條?”他笑眯眯地說。


    在宗恪看來,這方麵兩個世界並無區別,所謂的“現代”不過是假相,骨子裏,依然是幾百年前的那一套。


    國慶長假,阮沅問宗恪想去哪裏玩,那家夥想了半天,可憐兮兮地說:想去周公那裏玩。


    阮沅撲哧笑起來。


    “那就在家睡覺吧。”她愛憐地摸摸他的頭,“連睡七天好了。”


    但是宗恪想了想,又說:“就這樣浪費七天也不好,咱們找個又能玩,又能睡的地方吧。”


    既能玩,又能休息的地方,自然是那些風景秀麗的古鎮了,周莊麗江什麽的,阮沅不敢考慮,這個時候去,那就是看人頭的。她趴在電腦上挑來選去,最後定了比較近的鳳凰古鎮。


    臨行前在淘寶上訂住宿,阮沅一概不考慮那些臨水的吊腳樓,她聽厲婷婷說過,沱江邊上的店子,一到晚上滿是喧鬧的酒吧,吵得讓人發瘋。


    後來,她專門挑了一家巷子深處的客棧,主人說,從客棧到江邊,得步行一刻鍾。


    “安靜麽?”阮沅問,“我老公很怕吵鬧的。”


    “絕對安靜。”客棧主人說,“前麵的樓全都擋住了,江麵的吵鬧一點都聽不見的。”


    “那就好。”阮沅說,“我老公需要睡眠。”


    她打出這行字,又覺得很囧,這話說得好像他們是專門去鳳凰睡覺的。


    果然如宗恪所言,這一趟去鳳凰的路上,他幾乎都在打瞌睡,從候機廳到飛機上,從機場巴士到換乘的旅遊巴士,宗恪就像個夢遊人,被阮沅牽著手,說到哪兒就到哪兒,說坐下就坐下,拆開零食塞進嘴裏就吃,打開飲料送到嘴邊就喝,乖得不像話。


    阮沅看他這樣子,又好笑又心疼,在等候車船的時候,她就讓宗恪靠在她的肩膀上,而且決不出聲吵他。


    阮沅知道,他是累太久了。以前攢下的瞌睡現在全都冒出來了,等國慶結束,宗恪就要升總助。往後隻會更忙碌。偶爾,阮沅也會想,要不要真的這麽累呢?宗恪就非得這樣幹下去不可麽?他如今在華揚。疲憊程度遠遠超過了在吉祥菜館。


    她不是不知道宗恪在想什麽,他想買房子。[.超多好看小說]想攢錢自己開餐館,他有很多計劃,就算是現在這樣忙得腳不沾地的狀態,宗恪也還在夢想著自己的餐館:他甚至畫出了草圖,從裝修設計到經營,宗恪都想自己來幹。


    沒有錢,一切都是空談。宗恪現在,就在努力賺著實現夢想的錢。


    到鳳凰的長途車上,阮沅讓宗恪就靠在她懷裏睡,她用胳膊摟著他。阮沅不怕人家看著,也不在乎。沒有什麽比宗恪的休息更重要。


    旅遊車開得很安靜,在瀟湘一旋又一旋的青山翠水間駛過,阮沅的臉貼著宗恪的頭發,宗恪的頭發濃密,而且發絲很細很柔,帶著點褐色。是非常好打理的那種發質,低頭聞著他頭發上的洗發水味道,阮沅想起了春節時的事情。


    正月初五,宗恪從宮裏到這邊。因為太晚了來不及剪頭發,他就用帽子把發冠遮住,打了車回來。到家後阮沅發現了,她一時間玩性大發,定要宗恪留著長發,然後就像以前在宮裏那樣,每天早上細細給他梳好頭發,晚上就寢前,又給他把頭發解下來,倆人親密完了,阮沅還要把他的長發握在手裏,摸來摸去,把玩上好一陣子才肯睡——


    “到底有什麽好玩的啊?!”宗恪怒道,“你沒頭發啊?!”


    “咦?我自己頭發太短,抓不著啊!”阮沅倒是理直氣壯。


    不光如此,她還總是用花癡般的迷戀目光,撫摸著宗恪的頭發,一麵喃喃道:“好美,真的好美,你知不知道你有多性感?嘖嘖,此所謂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


    宗恪粗聲粗氣地說:“你見過這麽大個兒的牡丹花?!”


    阮沅笑得發顫,她揉著宗恪的長發,膩聲道:“你不是牡丹,牡丹多笨多蠢!你應該是蘭花,隻可惜,落在了本姑娘的狼爪之中,嘿嘿,往後你就慘啦慘啦……”


    她在這兒連篇的胡說八道,宗恪就隻好衝天使勁兒翻白眼。


    從來就沒人敢這麽大膽,就連以前的縈玉都沒這個膽子,偏偏不管阮沅怎麽折騰他,宗恪就是沒法發火。


    是以後來,宗恪恨恨地說:“我都成你的玩物了!”


    那幾日他們就這麽耳鬢廝磨,屋小似舟,卻春深如海。


    因為阮沅說什麽也不讓他剪頭發,宗恪隻好把長發一直留到開年上班。


    憶起之前的事,阮沅忍不住笑,但旋即她又把呼吸放得很輕,生怕太用力會打擾他,宗恪閉著眼睛,靠在她身上,他的手握著她的手,溫熱的鼻息落在她的頸上,讓阮沅心裏一陣陣的發軟,隻覺得這男人可愛得無以複加。


    他這樣子,叫人心生憐惜,讓她覺得不為他搏命就不行。縱然在別人麵前再英勇再強大,在阮沅的心裏,宗恪依然是個呆呆笨笨、孤苦伶仃的小孩子,什麽都做不來,所以她不能不去照顧他。


    沒有人比她更了解他,沒人比她更懂他,宗恪的那些致命的弱點,隻暴露給她知道,這正是出於無比的信任。她也早早就打定主意,要變成一麵最強硬的盾牌,如果有人膽敢來傷宗恪,那她就算豁出性命去,也決不讓對方得逞。


    而現在宗恪這樣乖,這樣安靜,倒真的像個孩子了。


    到了目的地,果然如客店主人在網上介紹的那樣,他們的住宿環境十分幽靜,房間在三樓拐角處,大白天也聽不見外頭的響動。


    要了鑰匙,進了房間,宗恪撲通倒在床上,嘴裏嘟囔著:“終於可以好好睡覺了……”


    阮沅忍著笑,反手把門關上,輕手輕腳放好行李,又給宗恪脫掉鞋,讓他躺好,再給拉開薄被蓋上。


    這時候,宗恪卻睜開眼睛,拽了拽她的衣服:“……陪我睡。”


    阮沅無奈,她本想下樓去打探一下餐館情況,但是看看手表,也還早。才下午一點。


    “好,陪你。”


    阮沅爬上床,挨著他躺下來。又拉了被子一角蓋在自己身上,她握著他的手,暖暖靠在他的肩頭。低聲笑道,“快睡吧。”


    宗恪這才打了個小小的哈欠。很快沉入睡夢中。


    他們在鳳凰呆了五天,前麵四天,宗恪完全是睡過來的。阮沅受不了這種樹懶一樣的睡覺方式,等宗恪睡熟了,她就溜出來,一個人在鳳凰古鎮的大街小巷轉悠。


    但是阮沅不會在外頭溜達太久,看看到了飯點了。她就找家店進去,買兩份牛肉粉帶回客棧,再把宗恪喚醒。


    宗恪倒是從來不挑食,阮沅帶回來什麽他就吃什麽,但是後來回到家裏,過了很久之後宗恪提起鳳凰,還是會說,那個隻肯賣牛肉粉的鎮子——是因為阮沅愛吃牛肉粉,所以次次都給他帶牛肉粉。


    獨自轉悠了四天,阮沅的腿腳也開始疼起來。到第四天晚上,她沒再出去,就靠在宗恪身邊,守著他。最後也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醒來時,阮沅不知道是幾點鍾,天是黑著的。深秋的夜沒有月亮,隻有滿天星鬥,多得令人難以置信。她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夜空,星辰閃閃競耀,好像以虛幻的速度慢慢墜落下來。繁星移近眼前,把夜空越推越遠。


    她聽見宗恪在哼歌,是那首鵠邪民歌,唱的岩羊孤兒的那首。


    阮沅忽然傷感起來,她想起很多往事,還有她的那匹馬,至今留在宮裏的“小新”,她曾經每天都跑去喂它糖和蠶豆吃,馬兒每次看見她來,都高興得直噴響鼻,烏溜溜的大眼睛像是要笑出來。可是井遙卻說這馬明顯被慣壞了,膽子又小,是個廢物蛋,根本上不得戰場……


    發覺她睜開眼睛,宗恪停下來。


    “睡醒了?”他低聲問。


    他的眸子一如既往的瑩潤,像那晚在岩鬆口的客棧裏,目光澄澈,溫情脈脈。


    阮沅輕輕翻身抱住他:“……想家了?”


    “嗯,有一點兒。”


    阮沅躲在他懷裏,低聲說:“我也想。想泉子,還想我的小新。”


    宗恪笑起來。


    “你把泉子和小新放在一塊兒想,他會不高興的。”


    “那我把小新和連校尉放在一塊兒想。”


    “連校尉會哭的……”


    阮沅見過連翼哭兮兮的樣子,井遙一罵他“豬頭”、“飯桶”、“禦膳房賽跑第一”,他就會擺出一副哭兮兮的臉來,好像井遙再多罵他一句,他就會哇哇大哭。這種時候,他總是抓著井遙的衣擺哀求:“統領,我會改的!”


    井遙就說:“好!改!今晚的黃豆燉豬蹄,沒你的份!”


    “……啊?!統領,那我想明天再改。”


    “不行!君子一言駟馬難追,今晚就改!”


    這種話,周圍的人聽了都知道是玩笑,隻有連翼會當真,然後帶著一副五雷轟頂的表情,去角落裏蹲著,哀悼他心愛的豬蹄……


    想起連翼那些人,阮沅不由微笑,心裏隻覺得又溫暖又傷感。


    她真思念那段和他們在一起的日子。


    夜裏那麽靜,那麽悠遠,阮沅甚至能聞到沱江淡淡的水腥味兒,之前一直下雨,秋水漲起來了,水流的聲音都發生了改變,不是春夏季時輕快的嘩嘩聲,轉而成為了沉重的“吞吞”聲……


    回過神來,她感到宗恪在親吻她,帶著濕濕的、水汽淋漓的鼻息又熱又纏人。這是個訊號,她清楚宗恪想要什麽。


    阮沅剝去衣服,倆人糾纏了一會兒之後,宗恪把她拉到自己的身體上麵,阮沅輕輕晃動著腰肢,那感覺,就像騎著一匹馬跨越汪洋。激浪在她身邊飛濺,寬闊的波瀾將她高高托起,她喘息著,穿過浪花,不停向前奔馳……


    在這亢奮混亂的階段,阮沅的腦子裏,忽然閃現出河流的模樣:那是條寬寬的河,巨浪滔天,夜裏它的水波柔滑烏黑,汩汩的白色浪花,無聲無息濺落在黑色水流裏,不斷出生又不斷消亡……


    那不是窗外的沱江,阮沅忽然意識到,那是阜河,那條從北到南、貫穿了舊齊疆土的千年大河。忽然間,一股巨大的空茫席卷了阮沅,她覺得她不是她自己了,她的身體也不在此處,她變成了那條河,連同身下的宗恪,他雄健的身軀好像就是那高大的黑色堤壩,無論阜河奔騰到何處,堤壩都會緊緊鎖住它。然而這一刻,河流突然激漲,變得瘋狂起來,堤壩好像承受不住,就要被這巨瀾衝毀——


    “宗恪……”


    阮沅不由失聲叫喊出來,她渾身痙攣著,彎下腰,把前額抵在宗恪的胸口。


    “噓。”男人的眼睫毛忽閃不定,他用手扶著阮沅的臀,“別說話,繼續……”


    他的嗓子嘶啞,語句含混,眼神渙散,早已心醉神迷。


    於是,阮沅繼續搖晃身體,一個勁地騎著那匹馬,不見邊際的黑色巨流包圍著她,像無數瘋狂的野獸,被她指揮著,帶領著,想要撕碎世間一切障礙。而她就像個勇士一樣,頭頂著繁密的星空,騎在最高的浪花之上,歡喜與痛楚交織著,她不知道自己要被這浪頭帶去何處,她也不想知道。她隻是不顧一切的騎著,一直向前,向前……(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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