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嘯之早上醒過來的時候,聽見隔壁遊麟的電腦在播放音樂。


    確切地說,那不是音樂,是戲曲,不知道他在聽什麽在線的音樂電台,唱的卻是蘇州評彈。


    薑嘯之凝神聽了一會兒,思緒漸漸飛遠。


    那邊世界也有戲劇,調子和這邊的昆曲很相似,因為是從南方青州起源的,所以又稱為“青曲”。幾百年間,慢慢從南方往北方發展,到了褚州京師華胤,就成了百姓的熱愛。後來景安帝和他父親兩代君王,大力扶植“青曲”,這種戲曲就有了“國劇”的地位。


    薑嘯之年幼時,家裏也有戲班子,父母都愛聽青曲,尤其是母親,薑嘯之的母親祖籍就是青州,所以他幼年,就是在這種依依呀呀的調子裏成長起來的。


    後來十幾歲上,去了舜天,薑嘯之就聽不見這調子了,狄人尚武,性情豪放粗獷,生活方式和齊人有很大區別,他們學齊人的治國典籍,學齊人的兵書策略,但是狄人對藝術類的東西好像天生就不開竅。再後來,延世祖遷都華胤,齊文化逐漸影響到狄人的上層貴族,對青曲,聽的人不少,但是真正著迷有研究的,除了蔡烺這種“文藝”怪人之外,仍舊沒多少。


    那兩年,蔡烺在衛所裏呆著,因為得罪哥哥安平侯而被收監。他好長時間聽不著青曲,就央求薑嘯之給他找個唱戲的來,說,不吃不喝可以,不能不聽戲,“沒戲聽,毋寧死”。薑嘯之深知蔡烺身份重要。有太後護著,這種人不好得罪,沒奈何。他隻得讓手下人去著名的戲班,尋了個名角,請人家到衛所裏來。帶著琴童,給關押著的蔡烺唱了一出戲。


    那出戲。薑嘯之也在旁邊聽,他是從小被熏陶出來的,懂行,那名角唱得精妙之處,他暗自擊節讚歎,唱得不夠火候的,他就不禁微微皺眉。卻沒想到這些細節都落在了蔡烺眼中,從此蔡烺就知道了,原來這位看上去五大三粗的錦衣衛都指揮使,也懂青曲。


    薑嘯之平日裏,盡量不在外人麵前流露自己對青曲的興趣,這不僅僅是從安全的角度考慮。對他而言,這吳儂軟語的調子,更多是和家破人亡聯係在一起……


    再等他回過神來,評彈已經沒有了,遊麟關掉了在線電台。打開了自己硬盤裏的音樂,現在放的是這年輕人最喜歡的“wearethechampions”。


    英語,宗恒多少教了他們一些,是為了在這邊行事方便。畢竟在現代社會,他們不能一點英文都不懂。隻是宗恒的用意雖然很好,“徒弟們”卻一個個全都學歪了。至少在薑嘯之看來,《wearethechampions》這首歌,實在不適合錦衣衛們唱。


    想到這兒,薑嘯之皺了皺眉,在遊麟跟著電腦一同唱起來之前,翻身起床。


    之後的幾天時間,厲婷婷一直沒出門。


    她好像被打擊到了,再度恢複了抑鬱狀態,薑嘯之甚至不能確定打擊她的,到底是下藥害她的那些朋友,還是自己的那番話。


    然而在發覺她幾乎兩天沒進食之後,薑嘯之有點擔心,他想來想去,還是決定自己親自去一趟。


    次日傍晚,他選了個無人的角度,依然走窗不走門——他沒有鑰匙,估計厲婷婷也不會起身給他開門。


    靠在床頭的厲婷婷,好像全然沒看見拉開窗子,跳進來的薑嘯之。他塊頭那麽大,行動卻像貓一樣無聲。


    她仍舊穿著睡衣,披散著頭發,一動不動,臉上呆滯的表情也沒有絲毫變化。


    薑嘯之走到她麵前,輕聲道:“皇後。”


    厲婷婷不搭理他。


    薑嘯之鍥而不舍,繼續問:“皇後,你兩天沒吃東西了,要不要臣去買些吃的?”


    厲婷婷微微轉了一下眼珠,沒出聲。


    薑嘯之靜靜站在她麵前,等了好一會兒。


    “皇後又何苦如此?還不如振作起來,好好計劃一下自己的人生。”他說。


    他這話,多少激起了厲婷婷一些反應,她慢慢抬頭看他:“……若是為了丹珠,你就別費這個力氣了。”


    薑嘯之有些無奈,他停了一下,才道:“臣這麽說,不光是為了丹珠。”


    “嗯,是為了我好。”厲婷婷點點頭,“原來是你發善心了,殺人如麻、屠城掠地的馳龍軍統帥,難得也有發善心的時候。”


    薑嘯之閉上了嘴。


    “守不下去,就去和宗恪說你幹不了,讓他換人。”厲婷婷懶懶往後一仰,“我沒有義務讓你好過。”


    “就算皇後不肯交回丹珠,也用不著這樣折磨自己。”薑嘯之突然說。


    厲婷婷盯著他!


    “皇後在這個世界裏,沒有仇人,也沒有一國之後的身份,除了臣等少數幾個人,沒人把皇後還當皇後看。為什麽不肯去過自己想過的日子?天天無所事事、躺在這床上不吃不喝,難道就是皇後內心真正想過的生活麽?”


    厲婷婷慢慢微笑:“你的意思,是叫我去找一份正經工作,每天朝九晚五,然後再找個男人嫁了,結婚生子——你覺得這樣真的好麽?”


    “有什麽不好?”薑嘯之不卑不亢地說,“如果這是皇後自己選擇的人生,到了那一步,就算是陛下也同樣無話可說。臣沒有讓皇後一定去做那些朝九晚五的工作,做什麽都可以,關鍵是去做。在臣看來,皇後能和這一切撇清,其實是再好不過的事。陛下若見皇後如此,自然也就慢慢放手,早晚都會回華胤去的。”


    厲婷婷坐起身來,看著他:“你的膽子倒是不小。”


    薑嘯之想了想,才道:“就算是在陛下跟前,這番話,臣也一樣說。”


    厲婷婷收回目光,神情若有所思。不再像剛才那樣咄咄逼人了。


    覺得自己的話起效了,薑嘯之有些高興,他又繼續道:“皇後現在人生剛剛起步。一時為難,需要幫助,臣等幾個也會盡力而為。”


    薑嘯之這話說出口。看見厲婷婷臉上忽然露出一絲笑,他的心一驚。這才意識到自己似乎說多了!


    果然,厲婷婷似笑非笑揚起臉來:“真的肯幫我?”


    薑嘯之無奈,隻得說:“若皇後認真考慮自己的人生、從此再不為難臣等,臣願為皇後效勞。”


    厲婷婷用手拍了一下床:“成交。”


    薑嘯之莫名其妙看著她:“成交?”


    “嗯。”厲婷婷點頭道,“我聽你的,我會去找工作,像模像樣過日子。在那之前。薑嘯之,你幫我辦一件事。”


    “皇後想讓臣辦什麽事?”


    厲婷婷揚起臉:“我想見見秦子澗。”


    薑嘯之上來五樓,打開門,錦衣衛們正在吃晚飯,見他進來,遊麟趕緊起身讓座。遊迅轉身進廚房,把專門給薑嘯之留的菜端出來。


    “大人,專門給您留的爆肚!”


    他把菜以及盒飯放在薑嘯之麵前,卻發覺上司神情沮喪。


    “大人,出什麽事了?”蕭錚問。


    薑嘯之坐下來。抓起筷子,卻沒去夾菜。


    “我剛才去和皇後談了。”他說,“皇後已經答應,認真去找工作。不再胡混。”


    “啊!那不是很好麽!”遊麟趕緊道,“那咱們也可以鬆口氣,不用成日疲於奔命了。”


    蕭錚點點頭:“林展鴻夫婦目前依然下落不明,丹珠看樣子,一時也到不了手。不過皇後若能振作起來好好生活,對她自己是有好處的。想通了,放手了,早晚能把丹珠還給咱們。”


    薑嘯之苦笑道:“她答應是答應了,但那之前,她還提了個要求。”


    “什麽要求?”


    “她說,想見秦子澗。”薑嘯之說,“她還說她就這一個心願,除此之外,與從前再無牽掛。”


    薑嘯之這麽一說,那幾個錦衣衛都安靜下來了。


    “這讓我們上哪兒去給她找啊?”遊迅第一個搖頭,“秦子澗是什麽人?別說咱們找不到他,就算找到了,誰能把他綁了來?那小子現在遇神殺神,遇佛殺佛,誰受得了。”


    “如果找不來秦子澗,她還會繼續給咱們添亂。”薑嘯之沉聲道,“這件事,我去想辦法。”


    他說完,看看那幾個:“先吃飯,等會兒我給王爺打個電話。”


    幾個人重新坐下來,端碗繼續吃盒飯。


    蕭錚卻沒動筷子,他沉吟半晌,才道:“大人,讓皇後見秦子澗,這真的好麽?”


    薑嘯之放下碗,點點頭:“我知道,你是擔心這麽一來,就把皇後往舊齊那些餘孽那邊推了。”


    “是。”


    “其實她想見秦子澗,秦子澗還不想見她呢。”


    蕭錚有點吃驚:“是麽?”


    “嗯,是皇後親口和我說的。說她曾和元晟聯係過,想見見鎮國公世子,但是對方不同意,說,再世為人,物是人非,沒必要再見麵。”


    “原來如此。”


    薑嘯之笑了笑:“我不擔心她真的會去歸附元晟。皇後不可能回楚州,她恨咱們,更恨那些傷過她的遺老遺少。讓她見見秦子澗,其實對咱們有好處:見一麵,從此徹底死心,不然一直有牽連,更不好。你不是說,咱們得退一步、把她拉過來麽?現在咱們仁至義盡,這麽大的事兒都放下前嫌幫了她。往後也好對她提出要求。”


    蕭錚同意薑嘯之的意見。


    “隻是秦子澗,大人到底要怎麽找他呢?”


    “隻能從元晟那兒下手。”他沉思道,“眼下除了元晟,誰也找不到他。過兩天我去見見這位湘王爺。”


    周一下午三點,薑嘯之到了元晟目前所在的那家廣告公司。


    他站在大廈門口,看了看那銀色黑字的金屬標牌,心裏不禁覺得荒謬。


    元晟,那個舊齊皇子,所謂複齊“義軍”的領袖人物,怎麽會在這種地方存在?


    進電梯,到17層,薑嘯之直接走進公司。前台的兩名小姐一見陌生人進來,馬上露出甜甜的微笑:“先生您好,請問有什麽事?”


    薑嘯之低頭,從公文包裏掏出宗恒給他的那張名片,遞給前台接待:“我找這個人。”


    小姐目光落在名片上,那上麵是公司客戶總監的名字。


    “先生有預約麽?”


    薑嘯之搖頭:“你直接和他說,我要見他。我有急事,他會見我的。”


    “請稍等。”小姐又衝著薑嘯之一笑,拿起電話,撥了個號碼。


    略等了一會兒,薑嘯之聽見電話通了,前台對那頭說:“robin,有客人找你。”


    羅賓?……


    小姐拿著電話,抬起頭來:“先生貴姓?”


    “在下薑嘯之。”


    被那個“在下”給弄得一怔,前台小姐對電話那頭道:“他說他叫薑嘯之……”


    薑嘯之盯著前台小姐的臉,他清晰地看見,小姐本來廣告一樣的笑容滯住了。


    她放下聽筒,用錯愕的表情對薑嘯之說:“抱歉,元先生不想見你。他說……”


    她頓了一下,才道:“他說,請您迅速離開公司,否則他會叫保安。”


    薑嘯之明白,恐怕元晟的原話,比前台小姐傳達得更加不客氣,多半是“叫他滾”之類的——元晟並不是容易流露感情的人,然而麵對一個闖進皇宮、逼死父皇的狄虜,他這樣的反應,已算是相當克製了。


    薑嘯之懶得廢話,直接從前台小姐手中奪過聽筒。


    顧不得那位小姐“喂喂”的抗議,薑嘯之對電話那頭道:“王爺,在下有事相求。”


    聽筒那端,過了一會兒,才傳來元晟冰冷的聲音:“我和你,沒什麽好談的。”


    “事關皇後,在下做不得主。”薑嘯之說,“王爺,難道你妹妹的事,你也不肯管麽?”


    他又等了一會兒,終於聽見元晟的聲音:“……把電話給前台。”


    薑嘯之將聽筒交給早已目瞪口呆的前台小姐。


    小姑娘接過聽筒,又聽了兩句,才磕磕巴巴道:“好的,知道了。”


    掛了電話,她向薑嘯之做了個手勢:“請跟我來。”


    一路上,薑嘯之都在想著剛才前台叫的那個名字,羅賓。


    他知道,鑽進這個奇怪的世界裏,謀求一份職業,一部分人就得另外取個名字,而且還得是外國名字。宗恪也有個英文名字,文森特,因為他喜歡文森特梵高的畫。


    不過宗恒沒有英文名字,他解釋說,警局用不著這個。


    原來,元晟的英文名字叫羅賓。


    這讓薑嘯之不由想起之前遊麟買回家的那些盜版影碟,其中一張他很感興趣,翻來覆去看過好幾遍,名字叫《勇敢者的遊戲》,下麵標著:主演羅賓威廉姆斯。


    薑嘯之突然覺得,元晟就是那個被卷入“勇敢者遊戲”裏的羅賓,隻不過和電影不同,這個“羅賓”,永遠都結束不了這盤無休無止的棋。(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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