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嘯之回去之後,就一直等待那個“可能打過來”的電話。


    他把手機放在大家全都看得見的地方,然後把音量調到最大檔,並且叮囑每個可能接電話的下屬,有陌生號碼來電時,記得第一時間把手機交給他。


    一周之內,有七個陌生來電,三個賣海景房的,四個購車退稅的。


    蕭錚疑惑地說大人您對這電話是不是太執著了點。薑嘯之說是的,因為盡了力,卻還沒看見結果。他知道,自己容易在沒要緊的地方鑽牛角尖。


    後來遊迅笑嗤嗤地說,薑嘯之好像在等暗戀女友的電話。


    “而且還是那種沒確定心意的女友。”他說。


    薑嘯之看看他,歎了口氣:“是啊,我正和秦子澗談戀愛呢。”


    這時候,電話來了。


    “女朋友終於決定打來了?”遊迅探頭看號碼。


    遊麟拍了弟弟後腦勺一下。


    “是皇後。”


    他拿過手機,交給薑嘯之。


    厲婷婷在那邊的聲音很倦怠,有氣無力的。


    “他還是沒來電話?”她問。


    “沒有。”薑嘯之說。


    “嗯,想必是不會來了。那就算了吧。”


    薑嘯之沉默。


    “他不會肯見我的。”厲婷婷的聲音更加嘶啞,“……多謝你跑這趟腿。”


    這是頭一次,薑嘯之從厲婷婷嘴裏聽見了道謝,之前他從混混手裏救了她,都沒得到一聲感謝。


    “再等等,也許他心血來潮。”薑嘯之說,“而且世子現在居所不固定,這都不好說。”


    那邊好半天沒說話。最後厲婷婷說:“好吧,他來了電話就通知我。”


    秦子澗突然來電,是在一個溫暖嫵媚的黃昏。那時候,蕭錚抱著一台筆記本坐在角落裏,正在幫宗恒刷怪升級。遊麟在看《法證先鋒》,遊迅縮在他懷裏睡覺——遊麟在家排行老大。遊迅是小他七歲的弟弟,所以兄弟倆經常會像小時候那樣靠在一起。薑嘯之則在上淘寶,他在考慮是否再買一張高低床,等裴峻他們回來,好有地方睡。


    正想著,手機鈴開始唱《春天裏》,手機是遊迅給他挑的。鈴聲也是遊迅給薑嘯之設置的,他不討厭這歌,所以沒說什麽。


    薑嘯之低頭看了看那個號碼,是個市內座機號。他心裏一動,衝著其他人做了個淩厲的手勢!


    蕭錚放下筆記本,遊麟飛快關掉電視,遊迅像蘇醒的獵豹,睜開細長的眼睛,靜靜從哥哥懷裏坐起來。


    薑嘯之推開鼠標,拿過手機。接通。


    手機那頭,傳來一個尖細清冷的男聲:“薑大人。”


    薑嘯之渾身一凜!


    他心平氣和地說:“世子。”


    “是我。”那邊不動聲色地說,“聽王爺說,您找我?”


    “並非在下找世子。是皇後想見世子一麵。”


    “嗯,這我知道。當初我也讓王爺幫忙回絕了。”秦子澗輕輕歎了口氣,“我覺得,沒什麽可見的。”


    薑嘯之也歎息:“故人隔世重逢,怎麽能說沒什麽可見的呢?”


    “薑嘯之,難道你想把縈玉和我送作堆?你不怕你主子抽了你的筋、剝了你的皮?”


    “為了皇後好,世子當然不會再把她拖進舊泥塘裏。隻是見上一麵,這不打緊。”


    “你這話,我聽著很不痛快。”秦子澗道,“你們幾個成日家跟在縈玉身邊,甚為可厭。哪天閑著沒事,我給縈玉尋個清淨,薑大人可別怪我下手太狠。”


    那邊發出冷冷的笑聲,薑嘯之覺得,雞皮疙瘩在往手背上爬!


    但他停了停,依舊說:“殺人可以,見一麵,卻不肯,是麽?”


    那邊發出一聲不耐煩的嘖嘖。


    “幹什麽這麽執著?宗恪沒有吩咐你這種事情吧?”


    “在下答應了皇後,隻不過是當差而已。”薑嘯之頓了一下,“既然世子執意不肯見,那在下就去回稟皇後,這之後她安心去找工作,好好在這邊生活,世子也不會再來打攪她了,對吧?”


    “原來,你真正想要的是這個啊……”


    薑嘯之停住,不出聲。


    “你放心,我不會再把縈玉拉回到從前。”秦子澗說到這兒,聲音忽然變輕,“既然做了鬼,又何苦再回陽間?”


    電話掛斷,薑嘯之放下手機。


    看看其他錦衣衛,他搖搖頭:“他不肯見。”


    “也是,見了有什麽用呢?”遊麟喃喃道,“就像死鬼回陽間,白看著罷了。”


    這話,說得薑嘯之良久無語。


    秦子澗覺得自己像做了鬼,他也這麽覺得。


    當所有的一切都找不回來時,人就會像失了肉身的魂,無依無靠。


    這種感覺薑嘯之每天清晨,睜開眼睛的那一瞬都會有,而且它常常是伴著一個噩夢的結束:他總是夢見被抄檢的淩亂的家、被粗魯的軍士給拖拽出去、披頭散發的母親,還有一身是血的月湄,她所發出的慘叫:“阿笑!快逃!別再回來!……”那一刻,他不知道他到底是誰,他又身處何處。


    但是很快,養父那張沉靜堅定的麵容,就浮現在他的腦海裏,於是薑嘯之又感到了平和,旋即把散裂成一塊一塊的自己,重新拚湊起來。


    所以即便成年這麽久,他也依然把養父當做自己的精神支柱。


    薑嘯之將秦子澗來電話的事情告訴了厲婷婷。


    對方的表情裏看不出有多失望,也許她早料到會是這樣的結果。


    “我有半輩子沒見他了。”她沉思道,“早就不知道他變成了什麽樣子。”


    薑嘯之聽宗恒說過一些,隻得道:“世子變得非常厲害,他不想再見皇後,也是事出有因。”


    那時他給厲婷婷買了肉絲炒麵當晚餐,薑嘯之就站在厲婷婷麵前。距離近得能聞到她的髒頭發的味道。


    她沒化妝,衣裳也沒換,依然是黑眼圈。頭發打了結,樣子有點邋遢,已不複之前的美麗。


    即便麵對薑嘯之。厲婷婷也懶得把自己梳洗打扮一番,或許她認為沒這個必要。女為悅己者容,薑嘯之對她而言,哪裏談得上“悅己”?她是把他當成一個活動的存在物而已吧。


    薑嘯之斟酌良久,還是說:“臣還有一個辦法……”


    厲婷婷馬上抬起頭來:“什麽辦法?!”


    “之前,趙王找過秦子澗,他見過他。”薑嘯之說,“所以。趙王手中有他的住址。”


    “我去找他!”厲婷婷說著,就要站起身。


    “皇後,那隻是個暫時的蝸居地點,臣不能確定世子會在那兒。”


    “那也得去找找看。”厲婷婷的行動馬上利索起來,她抓過衣服套到頭上,又看看薑嘯之,“一個小時之後,我們在樓下集合。”


    薑嘯之一愣!


    “你不會放心我一個人去見他,對吧。”厲婷婷淡淡地說,“全程監控。這樣你就安心了。”


    那天下午,薑嘯之開著那輛路虎,帶著厲婷婷去了宗恒交給他的那個地址。


    “是轉租屋,轉手了好幾道。”宗恒說。“屋子小得像一根針,我懷疑他都不會在那兒過夜,隻是需要個變裝的場所罷了。”


    後來秦子澗又打來電話,薑嘯之把那個座機號碼交給宗恒,他很快回複說,那是個公用電話的號碼,地址,仍舊是在那一帶。


    “也許他還沒走,你可以去碰碰運氣。”宗恒說完,又咂咂舌,“此事,真的不用稟報陛下麽?”


    “暫時用不著。這些事,下官認為還是不要去打攪陛下的好。”薑嘯之說,“他們隻是見個麵,不會有什麽。”


    既然薑嘯之這麽說了,宗恒也就不再多嘴。


    到了地方,薑嘯之把車停在路邊,開門讓厲婷婷下車。


    倆人站在那棟塗了瀝青的黑色建築前,仰頭瞧了瞧。


    “趙王說是在四樓。”薑嘯之說,“皇後,需要臣陪您一同上去麽?”


    “不用了。”厲婷婷說,“我自己上去。”


    她的嘴唇有些發白,顯得很緊張。雖然經過一個小時的仔細梳洗打扮,仍然無法掩飾心裏的焦慮不安。


    薑嘯之看了看四周圍,沒有別的通道出口。他覺得厲婷婷也不會真的跟著秦子澗一走了之,於是便點了點頭。


    厲婷婷獨自上了樓,薑嘯之站在車旁,遠遠看著她嫋娜的背影消失在黑暗樓棟中。


    一刻鍾之後,厲婷婷從樓裏出來。


    “他不在家。”她失望地說。


    薑嘯之鬆了口氣。


    厲婷婷往前走了幾步,到對麵小區的花園裏,在長椅上坐下來。


    最近天氣一直很好,午後陽光璀璨動人,外麵的溫度反而比屋裏更暖和。空氣裏是暖洋洋的芬芳,剛剛有割草機經過這裏,植物青澀的味道濃鬱。


    薑嘯之慢慢走到厲婷婷身後,他想了想,道:“也許他已經離開了。”


    厲婷婷呆呆望著對麵黑色的樓,輕輕嗯了一聲。


    “其實我就不該來看他。”她突然道,“你知道麽?剛才敲門的時候,我的心都快蹦出來了。”


    薑嘯之完全能理解她這種緊張,他好奇的是,厲婷婷竟然會和他說這樣體己的話——她不是把他當成活動看板麽。


    “等發覺屋裏沒人時,我真是大大鬆了口氣,就像考試突然宣布取消。”


    薑嘯之苦笑。


    “我也不知道再見到他,我還能說什麽:問他過得怎麽樣?問他有什麽打算?還是問他最近在做什麽?我問什麽都不妥。”厲婷婷歎了口氣,“我甚至都不知道,為什麽一個勁兒的要來看他。”


    薑嘯之在腦子裏檢索了一下回答,找出一個最妥當的:“故人異地相逢,總是想見上一麵,這是人之常情。”


    厲婷婷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這笑容讓她顯得蒼白而軟弱,像雨後濕漉漉的百合。灰暗的花瓣……在薑嘯之眼中,這很少見。


    他們就在這小區花園裏,厲婷婷坐在長椅上。薑嘯之站在她身後,暫時,倆人都沒有立即起身離去的念頭。


    這時候。從小區入口處進來一個人。


    是個女性,穿著鴿灰色的羊毛裙。上身是一件泉水藍的纜繩狀開司米套衫,那柔軟套衫微微貼著她的身體,領口露出一隻肩膀,顯得她皮膚潔白,光滑如紅木的床柱。女人挽了個低發髻,用一枚鑲鑽的銀發卡別著,她有一雙大大的杏眼。嘴唇小而美麗,鮮紅發亮,波浪形的劉海拂在額頭上,細細的手腕上,卻戴著一塊大大的金表。


    女人很漂亮,五官嬌小可人。是以薑嘯之留意看了她一眼,他注意到那隻金表,是男式的。


    有點怪。


    女人臂彎挎著小小的深紅色方形坤包,她一直走到厲婷婷跟前:“這兒有人麽?”


    厲婷婷搖搖頭,她沒有抬眼看那女人。隻繼續想自己的心事。


    女人比厲婷婷高,但是比她更瘦,身材卻很不錯。過來的時候,薑嘯之明顯聞到一股香水味兒。


    是男人會迷戀的那種香水。帶著刺激的肉感。


    女人坐下來,拿出一個金色的打火機,打火機很漂亮,做成金燦燦的獅子模樣,有發亮的zippo字樣刻在機身上。


    她從愛馬仕的白手袋裏,拿出一盒七星,像那些愛抽煙的女人一樣,用細細的、塗了銀色指甲油的手指,拈出一根,然後點燃,深深吸了一口。


    女人噴出的青煙,像某種不明含義的警告。


    聞到煙味兒,厲婷婷微微皺了一下眉頭,她被任萍給教育的,認為好女人都不抽煙,所以無論多麽墮落,她都不會去動煙草。


    但厲婷婷也隻是拿手扇了扇,並未說什麽。


    那女人似乎完全不介意對方無聲的抗議,繼續抽煙。薑嘯之站在椅子後麵,他始終好奇地盯著這個女人。


    總覺得哪裏不對勁……


    這明明是個慵倦的、動人心意的女郎,若是別的男人瞧見她,難免不起一點綺念,但是薑嘯之盯著她,卻覺得不對勁的感覺越來越強烈。這是薑嘯之的直覺,但他說不出來緣故。這女人,看起來哪兒都很好,很漂亮,很迷人,但她的身上……沒有女人味。


    這古怪的念頭衝進薑嘯之的腦海裏,他嚇了一跳!


    就在這時候,女人的煙抽完了,像是也呆厭了,她站起身,朝著那黑房子走去。


    她的身後,薑嘯之脫口而出:“世子!請留步!”


    女人站住了。


    厲婷婷被薑嘯之這一嗓子,嚇得渾身一哆嗦!


    “世子?誰?!”


    她抬起頭來,茫茫然往四周看,薑嘯之卻早就一個箭步過去,擋住了那穿開司米的麗人!


    “小秦相公!”他盯準對方的眼睛,“既然來了,為何不表明身份?!”


    厲婷婷的目光,定定落在對方身上!


    微微歎息著,“女人”轉過身來,看著她。


    “我在你身邊坐了一刻鍾,你都沒察覺我是誰。”秦子澗淡淡地說,“這樣子,縈玉,你還要見我麽?”


    厲婷婷臉上,血色盡失!


    她像死人一樣僵硬著臉,眼珠都不能動了!


    薑嘯之無限憐憫地望著麵前這一幕。


    “子澗……哥哥。”厲婷婷好像用盡氣力,才算逼出這幾個字。


    一陣尷尬的沉默。


    薑嘯之咳了一聲:“皇後,臣去車裏等著。”


    回到駕駛座,關上車門,薑嘯之輕輕吐出一口氣。


    他不打算當電燈泡,守在那倆身邊聽人家敘舊情那不合適,不過他也不擔心秦子澗會把厲婷婷帶走。說到底,秦子澗真要想這麽做,他早這麽做了。哪怕薑嘯之帶著全部的錦衣衛來嚴防死守,恐怕也攔不住他。


    坐在車裏,薑嘯之聞得到車內散發的皮革味道,奇怪得很,他很喜歡這味道,這車到他手還沒有半年,期間被盜過一次,心疼得薑嘯之整夜難眠,後來宗恒幫他找回來了,失而複得的喜悅讓他更愛這台車。


    “他們到底談得怎麽樣了?”他用手指敲了敲方向盤,那樣子像是自語,又像是說給這車聽。


    很快,薑嘯之自己也覺得搞笑,以前他就有這習慣,說話給自己的馬聽,現在換了車,他還是沒有改掉這習慣。


    可是再好的車,也無法像馬匹一樣給他回應。


    薑嘯之忽然思念起自己那匹馬來。那是一匹五歲的白色公馬,背上有藍色鬃毛,漂亮得像尊希臘雕像。馬是著名的藍鬃天屻寶馬,來自素州天屻山下,據說是麒麟與野馬的結晶。藍鬃天屻寶馬在大內也隻有三匹,宗恪連自己最信任的堂弟都沒肯給,卻單單賞賜了一匹給薑嘯之,群臣都說,天子對武功侯的重視可見一斑。


    馬的名字叫雪飛翩,性格和他一樣沉穩,知道分寸。所以,他總喜歡把不能說給人聽的話說給馬聽,馬雖然不會說話,卻會用溫柔的眼神來安慰他。都說馬似主人,井遙的那匹“紅嬌”脾氣大、愛撒嬌,像個要人伺候的貴婦,連翼的那匹“霹靂雷”是個蠻力氣的二愣,蕭錚的那匹“青玉獅子”聰明卻愛搗蛋,頑皮得主人都拿它沒法,唯獨薑嘯之的這匹雪飛翩,沉穩堅毅,有難得的大將風度。


    現在愛馬不在身邊,薑嘯之隻得把話說給愛車聽。


    他知厲婷婷和秦子澗必然得談起往事,他們曾經共同擁有過黃金一樣燦爛的青春,燦爛得就像秦子澗手裏的金打火機。


    然而這青春卻終於被埋葬了,就埋葬在剛才那白漆木頭長椅上。薑嘯之明白這一點,當他看見厲婷婷的臉色時,就知道這結局了。


    他們再也回不去了,隻能像死人一樣,瞠目結舌望著活著時留下的依稀影子,久久無言以對。


    可是,誰的青春又沒有被埋葬?誰又真的得到過最初的愛了呢?宗恪沒有,元縈玉和秦子澗沒有,他薑嘯之,也沒有。


    微微閉起眼睛,薑嘯之能在無邊的黑暗裏,清晰看見柔弱少女淒然的臉,她抓著他的胳膊,用最輕的聲音哭泣,因為那是在夜裏,她怕被人聽見。


    “嘯哥哥,我不想進宮,你幫我和父親說,我不想被送進宮去……”


    一陣綿綿不絕的酸楚,湧上薑嘯之的心頭,他睜開眼睛,靜靜注視著前方社區商店的廣告牌,那上麵寫著:obeyyourthirst!雪碧,服從你的渴望。


    但是,他不能。


    後座車門被拉開,薑嘯之回過神來,厲婷婷坐回到車裏。


    “開車吧,咱們回去。”關上車門,厲婷婷輕聲說,她的聲音在發抖。


    薑嘯之默默發動了車,他甚至覺得,此刻,自己不方便用後視鏡去看厲婷婷。


    車靜靜開出社區,一直到街上,在下班擁堵的車流裏慢慢前行,四十碼,三十碼,二十碼。


    他聽見厲婷婷在哭,一開始隻是小聲啜泣,後來聲音漸漸變大,成了嗚咽,再後來,就成了嚎啕。


    薑嘯之默默開著車,不出聲勸,也不去看。


    他知道厲婷婷在承受什麽,芸娘死去的時候,他也覺得天灰地暗,可是厲婷婷眼下所承受的,恐怕要比當年他失去芸娘更加淒慘。


    想想看,那個最愛的男人,那個心心念念的青年,如今,變成了一個女人。


    於是,這便是結束。


    從此以後,各自老去,再不糾纏。(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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