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恪倒沒像薑嘯之那麽驚訝,但他也沒有直接回答薑嘯之的問題,隻伸手摸了摸孩子的金發:“……他叫阿濯。我和他說了,你會保護他,把他平安送出舜天。”


    那孩子看起來很孱弱,像是害怕似的,身子蜷縮成一團。薑嘯之彎腰抱起他,男孩把胳膊摟住他的脖頸,手臂一伸,有金屬叮錚的聲響,薑嘯之定睛一看,男孩右臂上拴著一串鐵鏈!


    “父皇把他拴在我的書房裏,鑰匙給了我。我用斧子剁過,斷不了。”宗恪悄聲說,“這是天屻山玄鐵打造而成的,普通兵刃弄不斷它。”


    薑嘯之心裏疑惑,他忍了半天,才低聲道:“太子,這孩子……”


    宗恪沉默片刻,才低聲道:“是俘虜。父皇以為我喜歡,所以特意把他送給我當玩具,但是進宮就得淨身,我不想他被淨身,再留著他,我怕……保不住他了。”


    說完,宗恪又轉頭對那孩子說:“阿濯,往後,你要自己當心。”


    宗恪的語氣很溫和,像個曆經風雨的大人。男孩默默聽著,海藍色的大眼睛一眨,兩滴熱乎乎的眼淚,落在了薑嘯之的脖子上。


    後來薑嘯之才聽說,因為放走了這個孩子,宗恪被大怒的延太祖,一刀砍在肩膀上。他差點被失控的父親給要了命。


    當晚,薑嘯之把這孩子抱回了周府,他怕養父母發覺,就悄悄把他藏在柴房裏,夜裏偷偷給他送吃的和飲水,還有保暖的毛毯。


    次日,他抱著這孩子上了路,一路上。薑嘯之都不敢讓他離開自己身邊,生怕有負宗恪的囑托。然後他就發覺,阿濯這孩子。不會說話。


    “難道又是個啞巴?”薑嘯之唉聲歎氣,他怎麽總招惹啞巴呢?


    後來他才明白,原來孩子不是不會說話。他是既不會說狄語,也不會說齊語。他隻會說鵠邪話。


    雖然無法溝通。但是薑嘯之從不為難這孩子,他已經大了,不再像兩年前那樣愛捉弄人。每次吃飯,薑嘯之都用小勺一口一口的喂給阿濯,因為他手上綁著鐵鏈,一有動靜就嘩嘩響,薑嘯之怕被人發覺。


    而且這金發的小娃娃成天跟著他。特別喜歡軟軟的讓他抱在懷裏,那時候,阿濯就像依戀兄長一樣依戀他。


    金發娃娃長得很漂亮,他還年幼,很愛哭。夜裏自己低聲唱著薑嘯之聽不懂的歌謠,調子總是那麽淒慘,唱到後來就哭起來,總得要薑嘯之哄好久。這種時候,薑嘯之就會抱住他,笨拙的給他擦眼淚。讓他把小臉貼在自己脖頸上,他的小嘴像玫瑰一樣柔軟,又熱又潮的氣息,弄得薑嘯之脖子癢癢的。


    這孩子就像自己的弟弟。薑嘯之想。在華胤,他是給人家當弟弟,家裏三個哥哥,屬他最小,大家都寵著,隻要他一哭,所有人都上前來哄。後來那個家覆滅了,他來了舜天,身邊卻盡是比他年齡小的男孩:井遙,宗恒,宗恪……現在,又加上這麽個麵團似的小東西。


    他幾乎忘記給人當弟弟是什麽滋味了,如今他總是給人當哥哥,不光自己哭不成,還要去照顧人家、安撫人家,遇到事情也要讓著人家。包括太子宗恪,心理上也在把他當做哥哥看待。所以薑嘯之時常鬱悶,他還是很想當弟弟,可是再也當不成了,一想到這兒,他就覺得自己很命苦。


    但是這麽個淚汪汪的小東西,到底要怎麽辦才好呢?薑嘯之發愁,那時候他也不過十四歲,比這小家夥大六七歲而已,還是個孩子。身邊仆從看見薑嘯之攬了這麽大的事兒,臉都嚇白了,薑嘯之費了好大的勁兒,才逼迫他們幾個發誓,決不去告訴周朝宗。


    但是孩子這麽一直跟著他,也不是個事兒。雖然宗恪說隻要送出舜天,不要讓陛下發覺就行了,可他沒說到底該送去哪兒,看來宗恪也不知道。在舜天的宮裏呆了一段時間,孩子聽得懂狄語,卻不會說。薑嘯之問這孩子要不要回薊涼,阿濯沉默,然後搖搖頭。


    為什麽阿濯不肯回薊涼去呢?他不是鵠邪王族麽?薑嘯之弄不懂,他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來,想必其中另有隱情。


    舜天去素州的路,很漫長,薑嘯之曾經考慮要把阿濯中途放在某個地方,但是一路上,他找來找去,覺得哪兒都不妥。孩子生了一頭金發,放在哪兒都能被認出是鵠邪人,鵠邪人在中原人心裏,一向不受歡迎,這樣做,太不安全了。


    曾經一度,經過淵州時,薑嘯之想把他扔在綢緞鋪子門口,他想,就讓那些有錢的綢緞商們把他撿去好了,在富貴人家平平安安過一生,那也不錯。


    因為打定了這個主意,他就帶著阿濯從旅館出來,把他右手上的鐵鏈用布纏好,又給他仔細包好了頭發,不讓人瞧出他的金發。


    那天早上,薑嘯之手牽著他,一家一家的綢緞鋪子看。淵州是絲綢販賣的集中地,首府瀾薔是個熱鬧的商業城市,這樣的鋪子連綿不到頭,時候還非常早,商鋪都還沒開門,灰撲撲的橙色格子門擋著店麵,晨霧未散,大街上,一個人都沒有。


    薑嘯之牽著阿濯的手,走了許久,終於以扔骰子的心態,選了一家,站住。那家店,看起來店麵挺大,上麵寫著百年老店瑞麟祥。薑嘯之知道這家店,華胤也有分號,這是家生意做得很大的店,所以,按理說應該非常有錢吧?薑嘯之想。


    然後,他掏出懷裏僅有的二兩銀子,蹲下身來,塞到孩子的懷裏。


    “你就站在這兒吧,等到店開門了,你就……”薑嘯之講到這兒,也不知該怎麽辦了。


    他隻是聽說,有人把孩子放在店門口或者廟門口,自然就會被領去。可一路上他找不到廟,隻找到店。


    薑嘯之又想了想,繼續說:“如果有人要你,你就老老實實跟著他去。往後在人家家裏,要乖一些。”


    他絞盡腦汁,也隻想到這幾句叮嚀。


    阿濯不吭聲,隻睜大眼睛盯著他,那雙藍眼睛裏,好像又要泛起淚花了。


    薑嘯之強令自己不去看他的眼睛,他告訴自己,他也沒辦法,再拖下去就到素州了,帶著這麽個孩子,他該怎麽向慕沛交代?到時候進了慕家,是非更多,那就給自己惹了大麻煩了。他自己都還是個孩子,他應付不了這麽大的事。


    反正太子的交代也隻是送出舜天,對吧?自己這麽做沒什麽過錯。


    “你不能再跟著我了,我也沒地方去,除了素州。”他一邊低頭給孩子整理衣裳,一邊喃喃道,“慕家不是好去處,那是龍潭虎穴,在那兒我罩不住你。還不如……還不如就在這兒,跟著個普通人家過活。”


    他說了這一通,也不知道孩子聽懂了多少,他沒聽見阿濯的回音。


    薑嘯之咬咬牙,狠下心來,起身拔腿就往旅館走。


    他以為孩子會哭,會撲上來抓住他不放,但是,沒有。


    薑嘯之的身後,一聲一息都沒有。


    薑嘯之不敢讓自己多想,他加快腳步,幾乎用跑的回到了旅館。天色還早,隨行的仆人都還沒醒,他一個人,像幹了虧心事的賊一樣,悄悄鑽進房間。


    床鋪還是剛才的樣子,昨晚小家夥依然和他同榻,因為孩子還小,身份又特殊,薑嘯之不敢把他丟給仆人,飲食洗漱全都是自己親手來,這一路上,薑嘯之簡直像個笨手笨腳的保姆。阿濯是那種很容易依賴人的孩子,尤其粘薑嘯之,晚上也要抱著他一塊兒睡。今天早上喚醒時,他困得睜不開眼睛,隻扭股糖似的依偎在薑嘯之的懷裏,還想繼續睡。


    現在,薑嘯之呆呆望著掀開的床鋪,一時間,悲從中來。


    他也曾這樣被人推開過,也同樣是為了逃命,被人從一個懷抱扔到另一個懷抱,這麽扔來扔去,突然間愛就不見了,依偎著的人也不見了,隻剩了他一個,天昏地暗不知所措。


    薑嘯之想著過往,隻覺得胸口疼得上不來氣,內心像被蛀掉的牙齒,又疼,又空。


    痛苦如覆頂的冰水把他淹沒,少年的承受力終於達到極限,他忽然轉過身,通通通跑下樓去。


    他朝著那間綢緞鋪的方向一路狂奔,心裏一個勁兒祈禱那孩子不要走開,祈禱自己的腿能跑得快些,再快些。


    薑嘯之一直跑到剛才那家綢緞鋪跟前。


    孩子還在那兒。


    他孤零零蹲在店鋪門口,抱著膝蓋,垂著小腦袋,一動不動。猛一眼看上去,渺小得像個被扔掉的布娃娃。


    聽見聲音,阿濯抬起頭來,看見薑嘯之跑過來,他不由吃驚地站起身!


    薑嘯之跑到他跟前,彎腰喘了好久的粗氣,然後他直起身,一字一頓地說:“跟我回去……”


    孩子哇的哭了出來。


    薑嘯之抱起他,往來的路上慢慢返回。他把阿濯緊緊抱在懷裏,像是為了補償剛才的錯誤,又像是為了安慰他,他把臉貼著阿濯濕乎乎的小臉。孩子摟著他的脖子,在他耳畔發出撕心裂肺的哭聲。


    他不知道自己這選擇到底是對還是錯,他更不知道對這孩子而言,他這樣的決定,到底是幸運還是不幸,但是此刻,薑嘯之選擇保護他,不管阿濯是誰,不管結局如何,他再也不想把他丟開了。


    然後,薑嘯之就把這個原本柔弱老實的孩子,帶進了慕家,交給了慕沛。


    再然後,這孩子就被慕沛另取了名,叫慕鳳臣。(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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