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近清晨,秦子澗做了個夢。


    他夢見很久之前的事兒,久到他以為自己全都忘記了,可是在夢裏,一切竟然又重現在眼前。


    他夢見自己急匆匆往護國寺去,就好像那兒有誰正等著自己。


    人很多,春光明媚紅男綠女,大片的光影無聲從他麵前飄過去,但是秦子澗明白,他要找的人在護國寺的最深處,護國寺是皇家寺院,後麵的地方專供皇室宗親禮佛。


    轉過一座高大的佛像,出了佛堂,他就看見站在柳蔭下的那個少女了。


    她還是穿著那身楊妃色的輕衫,身上也沒有耀眼的首飾釵環,她向來性格如男子,不喜那些閨閣之物,隻後腦豐沛的黑發裏,插著一根素潔的青玉簪,旖旎春光裏,她小巧可愛的身影,像個意猶未盡的詮釋。端莊甜蜜的少女,立在一片明淨青綠裏,等待著他。


    秦子澗快步奔過去,喚她“縈玉”,少女倏地轉過身來,那雙晶亮的黑眸子裏溢滿了笑意。這本是個絕美的女孩兒,令人憐愛的短眉毛在烏黑眼睛上,形成漂亮整齊的眉線,透著活潑的稚氣。白皙潔淨的秀麗臉龐,盡管不施粉黛,卻顯出點點透明的質感,柔弱的妃色讓原本嬌好的唇型更加動人,因為內心蕩漾著情感,雙目又流盼動人,所以少女看起來,顯得光彩照人。


    他張開雙臂擁抱住她,他能清晰感覺到她小小的身體在發抖,這真美好,秦子澗突然想,這是他要娶的少女,全京城。不,全天下的人都知道,這是他秦子澗要娶的那個少女。


    細骨架的纖弱少女被他摟在懷中。他的手臂壓著她的胸脯,他能感覺到少女小而柔軟的乳房,他竭力遏製住想去吻她的念頭。她太可愛,像易碎的瓷器。所以要輕柔些,要耐心一些。


    身為鎮國公世子,已經十八歲的秦子澗當然知道女人是什麽樣,但縈玉不同,她和那些女人統統不一樣,她纖細蒼白的腰身,還有修長柔軟的四肢。以及未發育成熟的胸部,宛如不經事的少年,這些秦子澗都知道,他曾親見過這珍寶,但他並沒有染指。


    沒有什麽好擔心的,他們就快成親了,過不了多久她就是他的了,他已經等了好幾年了,所以再等個一年半載也沒關係,他完全確定這一點……


    忽然間。[]他無意瞥見了一朵血色山茶,開在了不合時宜的黑暗之中。


    那是他母親胸口的鮮血。


    秦子澗睜開了眼睛。


    他躺在床上,靜靜望著天花板,西北角那兒有塊水漬。像女性裸露的上身。


    這是這座城市“城中村”的一戶出租屋,屋子很小,隻能擺放床和最基本的家具,睜開眼,低矮的天花板直直壓著臉。


    秦子澗就這麽靜靜躺著,他的身體依然僵硬。像是停留在夢裏,還未適應現實。


    陽光從沒有拉嚴實的牡丹色窗簾縫隙照進來,隔壁的開門聲,洗菜的流水聲,男女的低語聲,小孩子的笑鬧聲,還有收音機裏傳出的熱鬧流行音樂,透過薄薄牆壁傳過來,無休無止……


    他仍記得夢裏懷中人的觸感,記得那溫熱的感覺,熱熱的太陽照在秦子澗的頭發上,爽淨溫熱。


    和夢裏的春日一模一樣。


    但他已經不打算繼續睡下去了,夢早晚得結束,夢醒過來,他還有事情必須去做。


    那一年間,秦子澗仍舊“操持舊業”,幹著買凶殺人的事情,這是江浙一帶的發達城市,上海近在咫尺。繁榮的資本底下,永遠隱藏著不為人知的需要。上次雖然得了宗恒的警告,行為也隻略微收斂了一點,秦子澗並不打算另謀職業,他隻是更加小心,不再采取同樣的手法,以至於讓人察覺到痕跡。


    除了殺人,他也嚐試盜竊珠寶、古董珍玩、商業機密。在均毫無意外地獲得成功之後,秦子澗驚訝地發現,自己對偷盜的興趣並不亞於謀殺,也可能是那些珠寶讓他聯想到了曾經的生活……那些為美人的笑靨而一擲千金的日子。


    之前他接的買凶的單,形勢比較單一,多以經濟糾紛為主,如今範圍擴大,隻涉及情感的私仇他也會接。當然,在這方麵他有揀擇,非關正義,隻是由他個人好惡來做判斷。


    元晟知道他在幹什麽,之前他勸過秦子澗,元晟覺得這樣做太危險,他說,謀財不見得要取命,多得是可以在毫不傷人的前提下獲得錢財的辦法。


    但是秦子澗不肯聽,他也不像元晟那樣,能夠靜下心來,深入這個世界。他對這個世界幾乎沒有感情可言,所以,又何必那麽溫柔耐心地對待它呢?


    勸了幾次沒有效果,元晟也就不再管他,隻有在秦子澗實在處理不幹淨的時候,伸手替他收尾。


    閑下來的時間,秦子澗仍舊會去看電影,或者去圖書館,找一些誰都不會借的舊書來看,又或者一直開著車,漫無目的地在幾個城市之間轉悠。


    和程菱薇從酒吧回來的次日,秦子澗接到了一個熟人的電話,他甚至都不需要來電顯示就能猜到對方是誰,秦子澗的這個號碼,隻有一兩個人知道。


    秦子澗接通電話,開口便是:“程總,發財啊?”


    聽到他這句開場白,那邊發出低沉的笑聲:“世子,你是哪裏學來的這些渾話?”


    “這怎麽是渾話呢?”秦子澗說,“難道你成日忙忙碌碌,不是為了這兩個字?”


    聽出裏麵含著一點點譏誚,對方也不惱,隻笑道:“好吧。其實我是受人之托,來給世子道歉的。”


    “誰?”


    “菱薇。”老者歎了口氣,“她今早和我說,她昨晚做了錯事,得罪了世子,央求我這個做叔叔的,給世子道歉。”


    秦子澗握著手機。半晌,才道:“她沒得罪我,那事已經過去了。”


    “嗯。世子大人有大量,此事先按下不提。說起來,我找世子。真的是來給世子送錢的。”


    “送什麽錢?”


    “有件麻煩,想請世子你幫忙。”


    “我能幫你什麽忙?”秦子澗懶懶道。“我幹的那些事兒,你又不是不知道。”


    “正是世子平日裏幹的那些事。”


    秦子澗握著手機,他停了停,才道:“你是叫我去給你殺人?”


    “是。”


    回答得如此幹脆利落,毫不遮掩,秦子澗反而沒法再繼續吐槽。


    他又想了想:“你知道我這邊的價格。”


    “當然不能讓世子白幹。我給世子的,隻會多。不會少。”


    “好。見麵再談。”


    中午,秦子澗驅車在城區三轉兩轉,找到了那座銀興大廈。


    停好了車,上樓,電梯到27層,一進門,秦子澗就看見程卓峰胖大的身軀,他正等在那兒。


    “世子果然準時。”他笑道,“裏麵請吧。”


    兩個前台小姐早就被程卓峰給支開,他親自將秦子澗迎進裏麵辦公室。又關上了門。


    秦子澗坐下來,又看著程卓峰忙碌泡茶,這才說:“不用客氣了。”


    程卓峰笑嘻嘻地說:“那怎麽行,世子大駕光臨。我這小小的辦公室,也顯得蓬蓽生輝嘛。”


    “前塵往事不用掛在嘴邊上。”秦子澗淡淡地說,“我已不是什麽鎮國公世子,你也早就不是浚州萬花塢那個‘一劍青雲’程卓峰了。”


    程卓峰歎了口氣,將熱茶放在秦子澗手邊茶幾上。


    “世子講話還是這麽犀利。”他說,“我曾在華胤見過世子。”


    “哦?”秦子澗詫異,“是麽?我怎麽不記得?”


    程卓峰笑起來。


    “就是那年端午,世子與薛將軍家的公子爭奪龍舟上的那顆龍珠嘛。”程卓峰眨眨眼睛,“當日阜河白浪滔天,兩岸人頭攢動,歡聲如雷,兩位公子爺施展絕技,遠遠望去似蛟龍飛舞,我記得最後龍珠落在了世子的手裏,當時世子看起來,真如天神一般,就連羅好好都出麵為世子侍酒。”


    羅好好是京城名妓,她當紅的那幾年,風頭一時無兩,可惜後來華胤城破,這女子也不知所終。


    猛然被人提起那麽久遠的往事,秦子澗的神情,竟顯得有些恍惚。


    良久,他才低聲道:“不過是紈絝們的嬉鬧,是我一時逞強――薛世乾後來死在定州,一想起來,我就後悔那日不該讓他太難堪。”


    程卓峰也停住了嘴,辦公室靜下來,時光好像被拉回到了幾十年前,那個一切都還未被破壞的世界。


    搖了搖頭,秦子澗開口:“你把我叫到這兒來,不是為了懷舊吧?”


    程卓峰回過神來,他笑道:“當然不是。”


    他走到辦公桌前,從抽屜裏取出一張照片,然後遞給秦子澗。


    秦子澗看了看,照片裏麵是個中年男人。


    “目標是他?”他抬頭看程卓峰,“姓名和地址都沒有麽?”


    “不用那些。”程卓峰微微一笑,“明天,請世子跟我一塊兒去就行了。”


    秦子澗點了點頭:“明白了。”


    “說來,事情有些複雜。”程卓峰皺了皺眉頭,“明天安排的是最後的談判,我這邊已經退無可退,可是看起來對方仍舊……”


    “不用和我解釋這些。”秦子澗做了個手勢,打斷他的話,“我不需要知道你為什麽想殺他。”


    程卓峰揚了揚眉毛:“哦?”


    “知道得越詳細,我就越容易產生自己的判斷。我不喜歡那樣。”


    “難道之前接單,也是這麽不打聽麽?”


    “你程卓峰不同於別人。既然是你請我做事,我再往深裏打聽就是多餘。”秦子澗將那張照片還給程卓峰,“我隻是個殺手,既接了單,就不該再對客戶的私事插嘴。給錢,要命,就這麽簡單。”


    程卓峰笑起來:“也對。本來殺人就不是什麽開心的事,知道得越多,越心煩。”


    “那麽,明天幾點?”秦子澗站起身來,很明顯,他覺得談話到此就可以結束了。


    “明天上午九點,但是世子不要到這裏。”程卓峰說,“前麵的避風塘門口,我開車來接世子。”


    “好。”


    “另外,盡量打扮得不起眼一些。”程卓峰做了個抱歉的手勢,“我不想讓對方第一時間產生敵意,能易容更好。此事,若能口頭解決是最妥當,若不能,咱們再動手。”


    秦子澗一點頭:“明白。”


    “那麽,等會兒我會把錢打進帳上的。”


    秦子澗搖搖頭:“事成之後再給錢。”


    程卓峰笑道:“因為是世子出麵,我必須得這麽做,老實說,世子肯答應我,我就已經覺得心裏有底了。”


    “好吧,那多謝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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