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裏,薑嘯之的敘述停下來許久,依然沒人說話。


    厲婷婷用手捂著臉,她的手掌全都濕了,淚水卻還不斷往外湧。


    好半天,她終於強忍住哭泣,小聲問:“……後來呢?”


    “後來?”薑嘯之的神情有些發怔,他喃喃道,“後來,月湄就被問了斬。”


    “……”


    “我到處和人去說,說她是無辜的,我才是凶手,可是沒人信我。我闖了好幾次衙門,結果都被轟出來了。他們說,小子,你想救你的娘,這我們都知道,可是她犯的罪太重,國法難容。”


    說到這兒,薑嘯之冷冷一笑:“聽聽,國法難容。這國法就和你那個爹一樣不辨是非、糊塗透頂,生生把一個無辜的女子砍了頭。”


    厲婷婷心中翻江倒海一樣,她無法出言辯駁,她什麽都說不出來。


    “月湄死後,我又回到街上,繼續乞討,繼續偷東西、騙人。”薑嘯之懶懶道,“又何苦上進呢?我爹文武雙全,功高蓋主,作詩作得驚采絕豔,殺敵殺得所向披靡,簡直是個宇宙第一的全才――又如何?就算官居一品,到最後,還不是被人砍成了兩半?”


    這話題太殘酷了,厲婷婷一聲都不敢作。


    “後來,陛下命人修《齊史》,給我生父正名。他曾經問我,要不要給我生父立碑、重修祠堂,我說,用不著了。”薑嘯之諷刺地笑了笑,“看,他的敵人都想給他平反,殺他的凶手,至死都沒有想過自己錯在哪裏。”


    這話聽在厲婷婷心中。如同針紮。


    “那你是怎麽遇上的周太傅?”她惴惴地問。


    “嗯,恐怕是他到處暗中打聽我的下落,費盡心思才找到的我。”薑嘯之說。“若不是他,我可能還在街上流浪……或者,早就死在某處了。”


    厲婷婷囁嚅半晌。才道:“可他是狄人……”


    “是,他是狄人。我是齊人,那又怎樣?”薑嘯之揚起下巴,挑釁似的望著她,“皇後是覺得,我不該投靠狄人、反過來背叛國家?”


    “你是大齊的子民!你是‘金斧鉞’靳仲安的兒子!”厲婷婷抖著嗓子說,“萬沒想到,攻破小雍山的竟然是個齊人――那些狄虜果然沒這個能耐――薑嘯之。你背叛了你父親!”


    “那您想我怎麽做呢?凍餓交迫、苦熬到成年,然後跑去和您那個爹說:盡管陛下殺了我全家、殺了唯一肯對我好的月湄,我也依然要效忠於您,為保衛您的大齊江山流盡最後一滴血――皇後想讓我這麽說麽?”


    厲婷婷渾身冰冷,薑嘯之這番話簡直像一記耳光,毫不留情扇在她臉上!


    “在我看來,您的父親一點都不無辜。這麽多清白無辜的人因他而死,最後他亡國自盡,實在激不起我一點同情之心。”薑嘯之說,“話說回來。我父親恐怕也不無辜,他這金斧鉞,殺了那麽多狄虜,那些狄人。哪一個又不是爹娘生養的呢?靳仲安這一生,以消滅狄虜為己任,結果自己的兒子,陰差陽錯成了狄虜。”


    “……”


    “他們作孽,不光自己受罰,還牽扯到了無辜的人。”薑嘯之哼了一聲,“皇後還有過複仇的機會,還能把陛下害得痛不欲生。那薑月湄呢?她何嚐又得到過複仇的機會?如今除了我,還有誰記得薑月湄的名字?她何其無辜,卻像灰塵一樣被人抹去,連殘存的記憶都沒有留下。”


    提到薑月湄,薑嘯之的聲音嘶啞了,男人的神情再度沉寂下去,厲婷婷明白,這個名字是他心底最疼痛的傷口。


    擦了擦眼淚,厲婷婷又問:“這麽說,宗恪知道你的身世?”


    薑嘯之點點頭:“隻有陛下和周太傅夫婦知道。最近,又多了第四個人。”


    他拿起那枚玉麒麟:“趙王妃從這枚麒麟上,判斷出我的身份,恐怕她一早就有過懷疑,畢竟她父親紀子善和我父親也有密切來往,她年少時應該見過我父親,再看見我這張臉,王妃也許早就生有疑惑。”


    靳仲安死了三十年了,就算記憶已經模糊,但父子血親,依然在薑嘯之的臉上留下了痕跡,朝中那批年紀大的舊齊降臣,恐怕生有此疑惑的人不在少數。[]厲婷婷想,為什麽沒人說呢?


    多半是因為薑嘯之身居高位,深得宗恪信任,在朝中紅得發紫,而且他管著錦衣衛,誰吃了熊心豹子膽,敢去查錦衣衛的頭兒?!


    “王妃為了維護我,不惜以命相拚,她不肯說出這秘密,是為了保全我。”薑嘯之微微一笑,“不過現在,皇後已經知道了。”


    厲婷婷一顫!


    “我不會說出去的!”她立即說。


    “說出去也無妨。”薑嘯之淡淡道,“您現在就下樓,去和那些錦衣衛們說,說他們的指揮使是個齊人,讓臣從此身敗名裂――”


    “我沒有!”


    “沒關係。到了這一步,就算失去一切,我也沒有可惋惜的了。”他平靜地說,“本該死去,卻僥幸活著,這種事情,其實不大好受。”


    漫長的沉默。


    後,薑嘯之搖搖晃晃起身,他抓過玉麒麟放在懷裏,不再看厲婷婷,拉開門,走了出去。


    沒過多久,每個錦衣衛都能感覺到,他們的頭兒,薑嘯之,和皇後之間,好像發生了什麽。


    他們之間,像是突然出現了一個真空。


    誰也不知道這個真空到底是怎麽形成的,但是人人都能感覺到真空的存在。勉強來說,這個真空似乎是薑嘯之設置的,因為遊麟他們發覺,之前厲婷婷因為冷戰而對薑嘯之保持的那種淡淡抗拒,不知什麽時候消失了,不僅如此,她似乎還想往前踏一步。比如晚間。若薑嘯之沒回來,她會讓小夥子們打個電話,問他回不回家吃晚飯。這要換在從前。她決不會提一個字。


    而且她和薑嘯之說話時的語氣,也發生了改變,不再像之前那樣冷冰冰的。當然,也沒有變得多熱情。但裏麵那股敵意卻沒有了,她的聲音壓低了,時常帶著試探,仿佛隨時接受薑嘯之的否定。


    可是她的努力,好像遇到了失敗。薑嘯之對她的態度沒有絲毫改變,甚至該說,比之前更加疏遠。他刻意用禮貌弄出一個真空地帶。讓厲婷婷不能向前半步。


    錦衣衛們誰也不知道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後來,薑嘯之就對厲婷婷說,她用不著覺得愧疚。


    “那些事情和皇後無關,皇後不用因為知道真相,就對臣懷有歉意。”薑嘯之說,“臣也不打算找皇後討要補償。”


    當時倆人是在車裏,薑嘯之接了厲婷婷下班。


    聽他這麽說,坐在副駕駛座的厲婷婷垂下眼簾。


    “我也沒法償還。”她啞聲道,“死去的人,不是每個都能像我這樣活轉回來。這我早就明白。”


    正是下午下班高峰,薑嘯之的路虎被卡在漫長的車流裏,緩慢的移動著。


    他默默盯著前麵白色的比亞迪,良久。才道:“皇後比臣幸運,重新獲得了一次生命,身邊又有富有愛心的父母。往後走出自己的道路,就可以和從前告別了。”


    厲婷婷的心裏一陣難受。她同樣盯著前方的車流,突然說:“你真覺得,像我們這種有一大堆經曆的人,能‘和從前告別’?”


    薑嘯之不出聲。


    “你真想一輩子就這麽當狄人?”她輕聲問,“一輩子這樣瞞下去?”


    薑嘯之冷冷瞥了她一眼:“不然,皇後希望臣怎樣?返回頭去做齊人?跑去楚州向您的兄長宣誓效忠、說我突然想起來我其實是齊人,所以我要落葉歸根?”


    厲婷婷的臉頰微微抽搐,這話像鞭子抽在她的臉頰上。


    “做狄人又有什麽不好?”薑嘯之淡淡道,“齊人自詡高貴,狄人也不是豬狗不如。”


    “我不是這個意思。”厲婷婷顫聲道,“我是說,他們真的會一直把你當狄人麽?是的,之前你為大延立下汗馬功勞,如今更是功高顯赫……”


    “皇後放心,陛下沒那個興趣把我當做舊齊奸細,更不會把我全家抄斬。”


    聽出他語氣裏濃重的諷刺,厲婷婷竭力忍住,死死抓著扶手,她的指甲都摳進肉裏了!


    “你真覺得宗恪幹不出那樣的事?”她輕聲說,“你攻破小雍山,被當成了狄人的英雄,是的,你打破了林慕臻的百年詛咒,你自己親手締造了一個神話。可是萬一日後,真相不慎泄露出去,薑嘯之,你覺得宗恪會樂於看見神話破滅?!”


    薑嘯之不出聲。


    “這也不是宗恪樂不樂意的問題,一個國家重臣、社稷基石,卻被揭穿是冒充狄人的齊人――事態一旦發展到那個階段,他不想殺你也不行了!”


    “那麽就讓陛下把我殺掉好了。”薑嘯之漫不經心地說,“人總是得死的,死在陛下手上,比死在別的廢柴手裏,強多了。”


    厲婷婷氣得眼淚都湧出來了,她好心為他點明狀況,沒想到薑嘯之竟執迷不悟!


    “他就那麽偉大、值得你為他送死麽!”她低聲吼道,“他們是在利用你啊!連這點事你都看不明白麽!用齊人來殺齊人,他們打的就是這等陰險主意!狄虜攻打小雍山四五十年,次次敗北,沒有你,他們當年根本就過不了定州!”


    薑嘯之表情不動,語氣淡淡道:“聽皇後這口氣,倒像是微臣當年,放著好好的尚書家公子不做,自己主動跑去舜天為敵人效勞――您是這個意思麽?”


    厲婷婷被他說得一時啞口。半晌,她才嘶聲道:“當年,是我父皇害了你家,是他有罪。然而如今大齊滅了啊,你難道不懂鳥盡弓藏的道理?再說你哪裏又是一張普普通通的弓?對宗恪而言,你的身世秘密比炸彈還有殺傷力!是的,他現在為了過去的友情,對你很放心。可是薑嘯之,一旦你做錯了事呢?一旦你有個行差踏錯、被人抓著了把柄,你以為他還能留著你麽!”


    “真要有那麽一天,也沒什麽,反正臣也沒什麽親眷,周太傅位高人正,陛下不可能去動他,所以,就算滿門抄斬也還是一顆人頭。”薑嘯之笑了一下,“其實人活那麽久做什麽呢?七老八十昏聵癡呆,變成那樣又有什麽意思?早一點結束,未嚐不是壞事。”


    他的語氣說得十分輕鬆,厲婷婷卻不禁潸然淚下,因為她聽出裏麵的決絕之意。


    那之後,她再沒提過類似的話。(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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