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阮沅的死因,厲婷婷可以肯定,宗恪沒有告訴過任何人。


    就連宗恒都不知道。


    可是他告訴了她,隻告訴了她一個人。


    也許,是因為她和阮沅的關係,也許,他們畢竟曾經是夫妻。


    過往的事已經變成毒汁,積鬱在宗恪的心裏,他必須把它傾吐出來。


    厲婷婷非常清楚如今她和宗恪的關係,他們雖然能夠坐在一起,談論往事,但始終有一條寬闊的河流,隔阻在他們之間。


    他們就坐在這河流兩岸,默默注視著時光流逝,誰都不會往前一步。


    敵意淡了,可它畢竟依然存在。


    厲婷婷在這宮裏,要說一個交往的都沒有,那也不準確,還是有少數嬪妃,不知出於何種心理,向她示好。


    在厲婷婷看來,她們也許是出於憐憫,也許是出於看不慣琬妃一人獨大的局麵,也許是出於低穀補倉的幻想,期待她這隻跌入穀底的股票觸底反彈……


    可她卻沒有太多興趣和她們交往,她不是害怕被宗恪和琬妃懷疑她結黨,她是根本就不想結黨。


    厲婷婷的態度不甚熱情,不過,這並不會阻擋某些人往漪蘭宮來的腳步。琪婉儀就是其中之一。


    琪婉儀來漪蘭宮,表麵上,是出於對這宮裏原先的一宮之主的敬意。她是個著名的“剖開的葫蘆”,名聲在外,連宗恪都知道她的糊塗熱心腸。


    所以,也隻有她做得出來這種事:與琬妃交好。同時,又跑來漪蘭宮見琬妃的敵人。


    而且兩方都不介意。


    但是暗地裏。琪婉儀卻是來向厲婷婷打聽阮沅的事的。


    她說,阮沅當年因為她而受牽連,差點被蓉貴嬪用一件牡丹色的衣衫所害,那件事後,倆人就有了很好的交情。


    大半年過去,她知道阮沅離宮,卻不清楚為何離宮,最近皇帝回宮來,又說阮尚儀死了。琪婉儀被這淩亂的訊息給弄昏了頭,她無處詢問。心裏又著實惦記,這才來了漪蘭宮,想找厲婷婷問個究竟。


    厲婷婷聽她說了蓉貴嬪那件事,心裏的戒備就先放下了幾分,又聽琪婉儀說,她和阮沅關係很好,阮沅即將受封之前,她還去送了賀禮。厲婷婷的眼圈就紅了。


    “……皇後。阮尚儀,是真的死了麽?”


    厲婷婷紅著眼睛點了點頭。


    琪婉儀跟著落下淚來,她啜泣道:“我總不信。總覺得傳錯了消息,卻沒想到竟是真的……”


    那天下午,琪婉儀又問了厲婷婷阮沅的死因,厲婷婷沒說很詳細,隻說自己也不甚清楚,似乎是與疾病有關。


    琪婉儀傷感了好一陣子,她提及自己和阮沅在這宮裏的交往,以及阮沅平日的喜好、還有她送給琪婉儀的一些禮物。


    因為一個共同認識的人做話題,厲婷婷比剛開始時熱情了一些。琪婉儀在告辭時又說,她會在琬妃麵前多說厲婷婷的好話,讓她不再記恨厲婷婷。


    後來,琪婉儀就經常會來漪蘭宮看厲婷婷,果然如她所言,琬妃在聽她勸和之後,對厲婷婷也沒有之前那樣冷淡了。


    厲婷婷知道琪婉儀的父親是誰,那是舊齊的一個老臣,她疑惑的是,為什麽這老頭要把自己最小的女兒送進宮裏來,而且還是家中唯一一個女孩。


    熟悉之後,她就問琪婉儀,想不想念家人。琪婉儀的神色黯淡下來,她說,怎麽會不想呢。


    “公主是不是也會經常想起甄妃娘娘?”她忽然問。


    厲婷婷一怔,她神思飄遠:“……想也是白想,我母妃死了那麽多年,誰還記得她?”


    琪婉儀低下頭,過了一會兒,她輕聲說:“我全家都還記得呢。”


    厲婷婷一驚!


    “到現在,家裏還供奉著甄妃娘娘的牌位。”琪婉儀仿佛做了一番掙紮似的,停了好半天,才道,“還有先帝爺的。”


    厲婷婷的心,噗通噗通跳!


    現在還在家裏供著景安帝和甄妃牌位,這不是要謀反麽?!


    “琪婉儀,你瘋了?!”


    “沒有。”琪婉儀深深凝視著厲婷婷的眼睛,“難道皇後認為,這麽做不應該麽?”


    厲婷婷一時語塞。


    “難道皇後已經不再為先帝爺和甄妃娘娘傷懷了麽?”


    厲婷婷挪開眼光:“……怎麽可能。他們是我的父母。”


    琪婉儀壓低聲音,繼續追問:“皇後仍然沒有忘記他們是怎麽死的吧?”


    厲婷婷心裏咯噔一下,她忽然覺得,這簡直像地下黨員在對暗號!


    她都快成餘則成了!


    厲婷婷的腦子飛轉,她試著選了一個感覺最對的回答:“他們是被狄虜逼死的。”


    聽見這個回答,琪婉儀似乎大大鬆了口氣。


    “那就好。我還以為皇後這一趟離宮,另認了一對父母,把先帝給忘記了。”


    厲婷婷聽這話,隱隱覺得不是滋味。


    “原先我真的擔心過,皇後這趟回來會改了性子,”她低聲道,“我怕皇後會和陛下和好如初,現在看來,也並沒有。”


    厲婷婷越聽她這話,越覺得不大對勁。


    孰料琪婉儀繼續道:“……阮尚儀功敗垂成,令人惋惜,她也是死國難者。”


    “你這是什麽意思?!”她頓時坐起身來,“為什麽這麽說阿沅?!”


    琪婉儀抬起臉,看看她:“阮尚儀不是趙侍郎的侄女麽?阮尚儀不是行刺宗恪失敗而死的麽?皇後,我這麽說,有什麽錯?”


    厲婷婷的臉都白了!


    她瞠目結舌望著琪婉儀,好半天,說不出話來!


    “皇後不用這麽吃驚。”琪婉儀看了她一眼。“阮尚儀的事,並不是沒人知道。湘王爺已經得知實情了。”


    “……你們。到底是什麽人?”厲婷婷顫聲問。


    琪婉儀忽然笑了:“皇後這是怎麽了?為什麽要這麽問?我是琪婉儀啊。”


    “……你就不怕、就不怕我去告訴宗恪?!”


    “您不會的。那樣的事,您做不出來。”琪婉儀收斂笑容,深深看著她,“皇後,您打算背叛您的兄長麽?”


    厲婷婷的腦子亂了。


    看著她呆呆的臉,琪婉儀忽然,又綻放出笑容。


    “就算您去和陛下說,陛下也不會相信。”她微笑道,“陛下早就說過。琪婉儀是個剖開的葫蘆,赤膽忠心。隻是腦瓜有點二。陛下就喜歡琪婉儀笨笨的,陛下知道,琪婉儀什麽壞事都不會做。”


    她的聲音那麽甜,表情那麽天真,厲婷婷卻在發抖!


    她此刻才發覺,這張飽滿可愛如蘋果的臉,下麵真正藏著的是什麽!


    當晚,厲婷婷陷入到嚴重的焦慮和恐懼之中。


    雖然沒有完全弄明白琪婉儀想做什麽。但她能感覺到。來者不善。


    她也想過要去和宗恪說,提醒他小心。但厲婷婷又覺得這麽做太莽撞,琪婉儀還什麽都沒做。自己就“惡人先告狀”,說不定會適得其反,讓宗恪更加厭惡自己。


    上次她提醒薑嘯之當心蕭錚,就差點把所愛的人給得罪了。


    厲婷婷明白,宗恪對琪婉儀另眼相待,一來,是因為她直來直去的性格,二來,是因為她與阮沅有過良好的友誼。


    隻可惜現在這宮裏,隻有她一個人認出了琪婉儀的偽裝。


    然而在那之後,琪婉儀又恢複到往昔的傻丫頭模樣裏,經常不遺餘力接近琬妃,在她麵前說厲婷婷的好話,在厲婷婷麵前,也不再提那天說的那些怪話了。


    厲婷婷端詳著她那張笑臉,心裏直打鼓,她現在覺得這女孩子可怕了。


    但是,琪婉儀緩和琬妃與厲婷婷的努力,起了效果。琬妃終於讓步,願意請厲婷婷進昭陽宮一坐。


    厲婷婷在漪蘭宮裏,和青菡她們戲稱1972年終於到了,她往昭陽宮這一趟,就是“中美破冰之旅”。


    破冰之旅並無驚險,主客雙方隻進行了一些閑談,接近結尾時,厲婷婷向琬妃道了歉。


    琬妃聽完,苦笑道:“皇後不是已經見了太子了麽?又道什麽歉呢?”


    厲婷婷斟酌良久,還是道:“……不光是因為太子。也是因為……武功侯。”


    琬妃一怔:“皇後是說我家兄長?”


    厲婷婷盡量讓自己表現得如常,她抬起頭來:“錦衣衛的諸君,在那邊對我多有照顧,尤其是……武功侯,對我更是有救命之恩。”


    琬妃更驚訝:“這又是從何說起?”


    厲婷婷就把薑嘯之被秦子澗綁架,差點被炸死在大樓裏的事,告訴了琬妃,隻隱去了自己和薑嘯之的那一段。


    琬妃聽得嘴唇都發白了。


    “嘯哥哥他沒事吧?”


    厲婷婷心裏微微發酸,琬妃情急之下,在她麵前這樣稱呼薑嘯之,想必是感情深厚,真心著急忘了規矩。


    “現在已經沒事了。”厲婷婷搖頭道,“在醫院……哦,在病床上躺了一個月。傷勢很重,好在沒留下後患。”


    琬妃這才鬆了口氣。


    “因為這件事,又因為之前家父……我是說,養父跌傷的事,所以我很感激武功侯。”厲婷婷說到這兒,低下頭,手悄悄在桌下捏成了拳頭,“我回宮來,完全不知外頭的消息,也不知武功侯……以及遊麟諸君的近況如何。琬妃娘娘若是聽說了,告訴我,我也好安心。”


    琬妃答應了。


    厲婷婷臨走時,琬妃對她說,自己會在太子跟前為她美言。厲婷婷知道,宗瑒雖然不搭理她,但是對琬妃一向尊重,琬妃也時常去挹翠園看望太子。


    這是其他嬪妃沒有的權利,宗恪禁止嬪妃接近兒子,他是怕會有人利用宗瑒,哄得孩子依賴她。借此在宮裏扶植自己的勢力。


    他唯一放心的就是琬妃,甚至皇帝對琬妃的信任。超過了對宗瑒的生母。


    厲婷婷從昭陽宮告辭出來,琪婉儀也跟著她一同出來。


    “這樣不是很好麽?”她笑眯眯地說,“皇後與琬妃終於和好如初,不枉我這個二貨在中間的努力。”


    厲婷婷不知她話裏有無深意,隻得向她道謝。


    “皇後不必謝我。”她說,“琬妃娘娘既然答應了,那她肯定會在太子跟前為皇後美言,太子最聽琬妃的話,往後。必不會再與皇後劍拔弩張。”


    琪婉儀一麵說,一麵往前走。厲婷婷跟在她身後,倆人的步伐略有點快,青菡她們跟在後麵,並不接近。


    “這樣一來,往後皇後的路也就好走了。”琪婉儀回過頭來,衝著厲婷婷微微一笑。


    “呃……”厲婷婷不知她說的是什麽,也不好回答。


    “所以這麽看來,也許上次皇後所做的事沒有完成。是天意。”


    “未完成的事?”厲婷婷一怔。“什麽事?”


    “皇後上次,是為什麽事被陛下囚禁、不得再見太子的?”


    厲婷婷的臉色霎時蠟黃!


    “你是什麽意思?!”


    “就是這個意思。”琪婉儀揚起臉,靜靜看著厲婷婷。“皇後,我聽說,阮尚儀死後,陛下無心理政。他曾與趙王宗恒商議,待太子滿了十五歲,自己就退位,將大權交給太子。”


    “有這種事?”厲婷婷吃驚不小,“宗恪他不想當皇帝了?”


    琪婉儀抿嘴一笑:“似乎是的。目前陛下隻是在強撐。周太傅等老臣,早已不把希望寄托在陛下身上,轉而期盼起太子的治國之才來。”


    厲婷婷更吃驚:“你是怎麽會知道這些的?!”


    “隻要有心,想打聽,總能打聽到。”琪婉儀的笑容變得更有深意,“皇後,隻有三年時間了。”


    “什麽?”厲婷婷沒聽懂。


    “我是說,離太子親政,隻有三年時間了。”琪婉儀一字一頓道,“留給皇後行動的時間不多了。”


    厲婷婷心裏,咯噔一下!


    “我沒有什麽要行動的。”她支吾道,“你別和我打啞謎。”


    琪婉儀停住腳步,她失望地望著厲婷婷:“難道皇後就這麽一蹶不振,再不想繼續了麽?”


    厲婷婷緊張得脊背上都起了汗!


    “你是說……”


    “得到太子的信任,進而掌控實權。”


    厲婷婷的耳畔,轟的一下!


    “……我哪有那種本事,”她勉強道,“瑒兒到現在還在恨我,即便琬妃肯幫忙,也不過讓他不仇視我罷了。”


    琪婉儀若有所思:“皇後說得也有道理,這麽看來,太子的確無法為皇後所用,那就隻好等到時候,殺掉這個狄虜崽子了。”


    厲婷婷的腦子,嗡的一聲!


    “宗瑒是我兒子……”她艱難分辨道。


    “嗯,可皇後不也照樣給太子的飲食裏下了藥麽?”琪婉儀一臉自然地望著她,“皇後是被迫生下這個狄虜崽子的,這我們都知道。”


    我們?……


    厲婷婷心亂如麻,她隱約覺得,琪婉儀並不是一個人,在她的身後還有重重黑影。


    “如今太子已經在與趙王商議國事了,據說,他對舊臣相當不客氣。往後一旦親政,很可能會采取比當今更為鐵血的策略。”琪婉儀說到這兒,看看厲婷婷,“難道皇後不覺得情勢逼人麽?湘王在楚州那邊剛剛有了起色,不能讓這個狄虜崽子給毀了一切。”


    我才不管那些!厲婷婷在心裏大叫,我不管什麽鐵血不鐵血!宗瑒是我兒子,我不會去動他!


    “皇後與琬妃拉近關係,其實是想再次接近太子,對不對?有了琬妃從中努力,太子早晚都會放下對皇後的戒心,到那時……”


    “閉嘴!”


    琪婉儀被她這一聲,嚇了一跳。


    “我不會做那樣的事!”


    “皇後?!”


    “他是我兒子,對從前的所作所為,我隻有後悔的份。”厲婷婷盯著琪婉儀,一字一頓道,“可是往後,誰要敢再去傷害瑒兒,我決不饒她!”


    琪婉儀驚異萬分地望著厲婷婷,就好像,她從未見過她!


    半晌,她終於點了點頭。


    “原來,皇後真的變了。”微笑浮現在那張紅潤的蘋果臉上,“皇後真把這狄虜崽子當成自己的孩子了……”


    “他本來就是我的兒子!”厲婷婷的聲音都在發抖,“什麽狄人齊人!我現在不管那些!我不準你去動他!”


    琪婉儀的臉色發白,徹骨的失望席卷了她,女孩連聲音也變了調!


    “公主,你真的忘記你是誰了麽?!”她那雙大眼睛裏,充盈起淚水來,“你真的忘記先帝是如何死的麽?!”


    厲婷婷看著她,忽然,慘笑:“於是,為了國仇家恨,你就想殺死一個小孩子?”


    這個女孩,沒有做過母親,厲婷婷忽然想,她從來就不知道,身為一個母親,下手傷害自己親生的孩子是一種什麽樣的感覺。


    她以為那就像是殺一個迎麵而來的敵人,那麽順手,那麽理所當然……


    她不明白。


    “我不會再做那樣愚蠢的事情。”厲婷婷忽然平靜地說,“傷害自己的孩子,那是天底下頭等愚蠢的事,我做過一次,我懊悔終生,我不會再做第二次。”


    琪婉儀的臉色灰白了,好像這失望來得太嚴重太突然,打擊太深刻,以至於她都無以為繼。


    “而且,容我告訴你吧,阮沅她……不,趙芷沅,她並不是刺殺失敗而自盡。”厲婷婷平靜地看著她,“她是為宗恪而死的。她愛上了他,比誰都更深。她不是任何人、任何道義的工具。她和你不同。”


    厲婷婷的這一番話,讓琪婉儀的臉變得更加奇怪。


    她微微點頭:“原來是這樣。我說傳消息的人怎麽說得語焉不詳,這麽說,她變節了。”


    “隨你怎麽說好了。”厲婷婷厭倦地說,“人已經死了,外人認為是榮譽還是羞恥,對她而言都已經無關緊要。”


    “嗯,這樣的人,死也就死了吧。”琪婉儀輕飄飄地說,“反正對大齊毫無益處。”


    “大齊已經不存在了。”厲婷婷苦笑道,“姑娘,你清醒清醒啊。”


    琪婉儀冷冷道:“這話,不該由大齊的公主來說。”


    厲婷婷哈哈大笑。


    “你們真的尊重我、真的依然把我當公主麽?不要再自欺欺人了,公主或者皇後,隻是被你們利用的。如果不能為你們所用,我這個公主對你們而言,一錢不值,隻不過是一塊絆腳石。我早就看穿這一點了。”


    厲婷婷這話,說得琪婉儀一時無法回答。


    “大齊不在了,這大延朝,早晚也會不在的。”厲婷婷語氣散漫,她搖搖頭,“我不怕說這種話,隻不過,你不會明白。”


    琪婉儀盯著她,慢慢點頭:“我是不明白。不過既然如此,我對皇後您,也就死心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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