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段時間,薑嘯之時常會想起自己的生父。


    那個叫靳仲安的男人。


    事實上,雖然靳仲安是他的生父,但薑嘯之卻極少認真去想,父親是個怎樣的人。


    在薑嘯之過往這幾十年裏,他一貫的思維隻是:父母手足蒙冤被害,他要複仇。


    後來,大仇得報,所剩的思維也仍舊是:他有一個悲哀痛苦的過去。


    一想起父親,薑嘯之的心,就會被濃濃的近乎窒息的悲哀籠罩,以至於,除此之外的任何東西,他都無法仔細考慮。


    但是近來,他卻開始思考起一些別的來,一些從前不會想到的細節。


    比如,父親最後一次去定州討伐狄虜時,他有沒有對自己的未來產生過預感。


    那時候薑嘯之才八歲,太小了,無法了解到這一點。


    但他卻奇怪地記得那一幕:父親獨自坐在書房裏,像是在發呆。


    他還記得天已經黑了,書房裏沒有上燈,父親麵前的書攤開著,卻好久都沒有翻動一頁。


    小小的薑嘯之在門口看著,心裏覺得奇怪,卻不敢問。


    後來父親發覺他在門口,便起身來,笑著把他牽進書房,讓他坐在高高的椅子上。


    那個傍晚,父親和他說了很多話,時間太久遠,薑嘯之記得不是那麽清楚了。他隻大略記得,父親說,自己要去定州打仗了,哥哥們也要跟去。


    “我也要去!我會騎馬了!”薑嘯之記得當時自己爭辯了兩句。


    父親就笑起來。


    “光是會騎馬可不夠。”父親說,“那些狄虜,可凶得很呢!”


    薑嘯之被父親說得有幾分害怕,他趕忙問:“爹。你不怕那些狄虜麽?”


    被小兒子這麽一問,靳仲安笑起來。


    “要是怕的話,那還怎麽去打仗?”他摸了摸孩子的腦瓜,“心裏生了懼怕,一上戰場就輸了。”


    男人停了停,忽然說:“狄虜其實不算什麽。這世上,有比狄虜更加可怕的東西。”


    這話,薑嘯之當時聽不懂,在他看來,那些吃人肉喝人血的狄虜。應該是世上最可怕的生物了,怎麽會有比狄虜更可怕的東西呢?


    很多年後,薑嘯之終於明白,狄虜不吃人肉也不喝人血,他們和他一樣吃米飯饅頭。


    而這世上,還真的有比狄虜更加可怕的東西,那就是不信任你的人的心。


    時隔多年,再回憶起父親當時的神色。薑嘯之暗自疑惑,他覺得父親當時,應該已經洞悉了朝中那股席卷向他的險惡,他已經對未來遭遇的一切,有了預感。


    可他為什麽不逃呢?


    薑嘯之想不通,既然知道自己效忠的那個人。根本不值得效忠,那為什麽父親不改弦更張,另謀出路?


    為什麽還固執己見的帶著全家人去送死呢?


    他曾經長久的卡在這個困惑上,並且深深為自己的父親所不值。甚至隱約對父親的選擇有種鄙視,鄙視他的愚忠。薑嘯之認同養父的說法,血統從來就不能說明什麽。人渣一樣的帝王,根本就不值得臣子為他去送死,若換做薑嘯之自己,恐怕會急流勇退,辭官避難。


    然而如今,薑嘯之卻恍然大悟。


    父親效忠的,其實並不是景安帝,而是他自己的信念,那個“必須傾盡全力掃清狄虜”的信念。


    為了這個信念,哪怕最後被腰斬,父親也不會覺得後悔。


    那麽,自己的信念又是什麽呢?為宗恪掃平威脅到他的障礙?危險就在眼前了,他為什麽不逃呢?為什麽還要領命帶兵,去南方平叛?


    難道自己這就不算愚忠了麽?這不是比父親的信念,更加荒謬的愚忠麽?……


    薑嘯之答不上來。


    大軍行至皖州,暫且停下來,原本王師的計劃是直接從玉龍關去楚州,這是一貫的路線。(.)然而如今卻行不通了,玉龍關落在了叛軍手裏,他們被堵在了皖州邊界。


    現在,擺在薑嘯之他們麵前的一個難題是:接下來該怎麽打。


    玉龍關已經丟了,如果繼續這麽向前衝,隻會撞牆,白白損失兵力,那樣就落入了元晟的陷阱。


    薑嘯之召集了部下,大家圍著軍事地圖開會,一時間,誰都提不出更好的辦法。


    薑嘯之俯下身,仔細盯著龐大的地圖,他的手指忽然伸向其中一塊:“試試從這兒過去,怎麽樣?”


    遊麟低頭一看,有點吃驚:“大人,這一塊是僮人的地盤啊。”


    “嗯,我知道。可咱們為什麽不能從這兒穿過去?”薑嘯之飛快用手指劃過地圖,“從這兒穿過去,可以直抵楚州,這就好像一把刀刃,能徹底劈開叛軍。”


    然而帳內,卻沒有讚同的聲音。


    “僮人的地界,咱們能過去麽?”遊迅的聲音帶著遲疑,“那邊是禁區吧。”


    僮人的地盤,是一塊禁區,這個認知幾乎是公認的。皖州西北,是一大片莽莽叢林,據說布滿了藤蔓,僮人祖祖輩輩居住其間,他們像猴子一樣在藤蔓上攀援,在平地上行走慣了的中原人,根本沒法深入其中。


    這是個與世隔絕的地帶,雙方一向奉行互不來往的政策,中原人不進叢林打攪僮人,僮人也從來不從密林裏出來、和中原人混居。


    就算當年宗恪親征,在皖州這邊也是繞道而行,沒去驚動密林裏的僮人。


    薑嘯之想了想,卻道:“我們隻是借道,又不會打攪僮人的正常生活。去問問他們,既然他們能在裏麵生活,也一定知道如何穿越這片森林。”


    部下們認為這個辦法可行,請求即刻送進密林。可是很快,回複就來了。


    “僮人土司拒絕我們的要求。”遊麟說,“他們禁止我們通過。”


    薑嘯之皺著眉頭,盯著地圖不出聲。


    幾百年來,僮人都不與外界來往,他們自成一體,雖然年年歲貢,但並不遵從朝廷律法,之前舊齊也曾派兵進剿過好幾次,最後無不損兵折將,主要就是因為平原地帶的人,無法適應裏麵藤蔓遍地的環境。這片原始叢林,最深處核心叫連藤穀,幾乎沒有人能進到那兒,除了僮人自己。


    “先禮後兵。”薑嘯之忽然道,“既然客套的不管用,咱們就來硬的。”


    旁邊下屬均一臉詫異:“侯爺,難道咱們要在這種時候,去攻打連藤穀?”


    “又有何不可?”薑嘯之抬起頭來,淡淡道,“該給他們一個教訓,歲歲納貢並不能說明什麽,拒絕了我們的要求,就是公然反叛!要是這種時候聽之任之,豈不是給叛軍鼓氣?”


    “可是……”丁威表情很為難,“要如何來硬的呢?”


    薑嘯之蹲下身,又仔細看了一會兒地圖,他這才說:“我記得,那邊世界的明朝史料記載,明將領攻打廣西瑤族人,起初也是屢戰屢敗,後來采取了強弓硬弩的方式,最終取得了勝利。”


    遊麟心裏一動,他也記得這段曆史。


    元晟他們,是絕對想不到王師會從皖州叢林裏穿過去,僮人土司不讓他們通過,這大概也是元晟的拜托,否則,自古不與外界來往的僮人,又何苦為了不傷自己利益的事情,白白得罪朝廷呢?


    既然叛軍可以出其不意奪取玉龍關,那麽王師也可以出其不意攻下皖州叢林,遊麟想,這麽一來,一旦取得成功,他們也就不再處於劣勢了。


    薑嘯之抬起頭:“這塊地方我們非打下來不可!此地土著不聽王法,膽大妄為,我們不能聽之任之,像這樣次次忍讓,久而久之隻會增長他們的氣焰。我們是北方來的,快馬強弓應該更厲害才是,既然連藤穀是核心,那我們就直搗核心,攻其心腹。趁此機會,也可以替陛下掃清這塊障礙。”


    薑嘯之說得有理有據,部下們一聽,也表示認同,於是當晚就製訂了作戰計劃。


    次日,薑嘯之命大部隊留在叢林外麵,他自己做先鋒,帶了五千先遣隊進了深山。


    皖州叢林,是典型的南方熱帶密林,到處都是參天大樹,數不清的藤蔓盤纏在樹木之間,有的甚至有碗口粗,密密糾結活像藤橋,遠遠望去,密林裏雲煙蒙翳,簡直看不清哪裏有道路。


    一行人騎著馬,艱難前行。


    和來過皖州的薑嘯之不同,遊迅他們是頭一次進來這密林,多少有些不適應。因此薑嘯之一路,都仔細叮嚀他們,一定要小心,僮人和外麵的平原人群不同,各種奇怪的害人把戲很多,怎麽多加謹慎都不為過。


    “侯爺,僮人……到底是什麽樣?”遊迅問。到現在他還沒有見過一個真正的本地土著。


    “看過福爾摩斯吧?”薑嘯之突然說。


    遊迅一愣,他沒想到薑嘯之會提起不相幹的事。


    “裏麵有一個長篇叫《四簽名》,凶手身邊有一個生番名叫童格。”薑嘯之回頭看了遊迅一眼,“還記得那個情節麽?”


    “嗯!記得!”遊迅點頭,“福爾摩斯就是依靠那個生番腳下踩的木榴油,在泰晤士河畔找到了凶手斯莫。”


    “還記得那個小生番會用管子吹毒棘傷人麽?”薑嘯之說,“僮人也會那個。”


    遊迅一抖!


    “和柯南道爾寫的那個生番很像,僮人也是身材矮小,善用毒物並且行動靈活。”薑嘯之說,“所以,在這密林裏行動,千萬不能大意――”


    他的話沒說完,忽然停住,然後薑嘯之衝著身後的部下們,做了個淩厲的手勢。(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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