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重光現在怎麽樣?”元晟終於問。


    “沒怎麽樣。”薑嘯之說,“嚴加看管著,暫時死不了。”


    元晟點點頭:“放了他。”


    薑嘯之卻笑起來:“為什麽要放他?”


    元晟輕輕歎了口氣:“你難道不知道,他為什麽要進敵營去?”


    薑嘯之不出聲。


    “他對你有惻隱之心,你不能因為他的這份惻隱之心而殺他。”


    薑嘯之哼了一聲:“兩軍交戰,王爺卻來談什麽惻隱之心,豈不荒唐?”


    “這麽說,你們是執意不肯放人了?”


    薑嘯之冷笑:“王爺光天化日之下,大喇喇的衝進敵營,不像是來救人,倒像是來示威――若在下執意不肯放,會有什麽後果?”


    “有什麽後果麽?”元晟說到這兒,聲音壓低,他的眼角眉梢掠過淡淡淒然,“最直接的後果,也不過是明年清明,你父親的墳前,少了一個祭拜的人。”


    薑嘯之臉色一變!


    “你說什麽?”


    “說的就是這。”元晟輕聲道,“每年清明,他們兄弟二人都要去給你父親掃墓,祭奠他。你若殺了靳重光,明年的清明節,就隻得靳重義一個人去了。”


    “胡說什麽!”薑嘯之硬生生打斷他,“我父親遭腰斬後,遺體被棄法場,景安帝根本不容安葬!他早已屍骨無存了!”


    “他的屍骨還在。正是靳重光的父親,當年冒死收撿起來的。”元晟說到這兒,語氣似有不忍,“因為怕我父皇知曉,所以此事一直未曾公開。但墳墓在。石碑也在,一同被安葬的,還有你的三個兄長。”


    薑嘯之的手在發抖!


    “我此番前來,並不是為了致歉――雖然於我而言,實有致歉的必要。”元晟說,“我這次是來提醒你,靳重光父子三人於你有恩。除非,你根本就不承認你是靳仲安的兒子。”


    薑嘯之咬著牙,他想不出可以應對的話。


    此時,元晟竟從懷裏掏出一張照片。遞給薑嘯之。


    “是我在你父親墳前拍下的,你看看吧。”


    薑嘯之不禁伸手接了照片,他的目光落在上麵,果然,那是一座墳塋,看上去很有些年頭了,卻維護得極好,沒有開裂。也沒有塌陷。墳前石碑上,果然刻著他父親的名字。


    “近幾年有人建議說,把此事公開,讓你父親接受楚州眾人的祭拜。”元晟說到這兒,笑了一下,“靳重光不同意。他說,尚書大人一定見不得那些勢利眼,讓那些沒骨頭、沒出息的牆頭草們來祭拜他,尚書大人會生氣。比如趙守仁那種人。若是知道了,肯定要拿你父親來大做文章的。尚書大人泉下有靈,也會不堪其擾。因此索性不要公開。才能落得清靜。”


    元晟的這些話,字字句句落在了薑嘯之的心坎裏!


    “你恨我父皇,甚至恨我,這都沒有錯。”他繼續說,“可你若去恨靳重光兄弟,卻實在沒道理。”


    薑嘯之輕輕點了點頭:“我明白王爺的意思。王爺對我動之以情曉之以理,是想我念在舊日的情份上,放了靳重光。”


    薑嘯之說到這兒,抬起頭來:“隻是有一點,王爺弄錯了。”


    元晟看著他!


    “如今我已經不是靳愷了,我是薑嘯之。”薑嘯之一字一頓道,“我早已經不是齊人了,我做狄虜,已經做了三十年,血脈骨頭都已經更改,不能回頭了。”


    一時間,無人出聲,野風從他們身邊咻咻刮過,倆人衣袂飄動。此刻是冬季,雖然在南方,但闊大的常青樹葉也已日漸萎悴,顏色黯淡。被風吹著,它們發出沙沙聲響,像是無言的歎息。


    “你對宗恪那些人的感情,真的就那麽深厚麽?”元晟突然問,“你就那麽信任他們?”


    薑嘯之冷冷道:“如果不是我的養父周太傅,我早就餓死在華胤街頭。這其中的苦楚,身為皇子的您,是無法體會的。”


    “可是你也別忘了,當年,向延太祖獻計的人,正是你如今的養父。”元晟說,“是周朝宗想出來的反間計,才導致你父親的死亡。”


    薑嘯之的臉色發青:“你這麽說,有什麽證據!”


    “如果不信,侯爺自己回去查。”元晟平靜地說,“憑著錦衣衛指揮使的手段,難道連這點事情都查不清?我可不信了。”


    薑嘯之一時無言以對。


    是的,父親當年被狄虜用反間計所誣,這件事情很大,若他一心想去探究根源,沒可能探究不到。


    然而這麽多年來,薑嘯之始終沒有去查,他下意識的,把仇恨完全集中在景安帝一人身上。他說不清自己回避的動機,也許心中早就有所預感,卻不願意真的麵對現實――若事實證明,設計害死生父的人就是養父,那他該怎麽辦?要他把多年的養育之恩拋諸腦後,為生父而殺養父來複仇麽?那麽養母和凝琬,他得如何來麵對呢?


    說一千道一萬,下令腰斬他父親的是景安帝,如果不是養父嘔心瀝血的培養,他怎麽可能走到今天這一步?別說進皇宮、殺景安帝報仇,如果不是養父,他根本就沒可能走出華胤的那條陋巷。


    所以,他到底要對得起生父,還是要對得起養父?


    ……他又變成最理虧、最憋屈的那個。


    仔細觀察薑嘯之變幻不定的神色,元晟心中明白,他的這番話起效果了,


    “就算你不想去探究,就算你還想向他們效忠,到如今,他們還肯接受麽?”元晟說著,從懷中掏出一樣東西,遞給薑嘯之。


    薑嘯之莫名其妙接過來,卻是一隻死去的鳥,鳥被什麽打中。已經斷氣,嘴上身上帶著斑斑血跡。


    薑嘯之認得這種灰翼紅嘴的鳥類,此鳥名霧雀,是這邊世界獨有的產物。霧雀飛翔速度極快,幾乎趕上了海燕,而且能夠經由訓練傳遞信息,但是霧雀有一個特點,和鴿子不同,它不是以巢穴為目標,卻是以人為目標。普遍認為。霧雀通靈,它不能更換主人,也不能更換傳信的對象,所以使用它的雙方是固定的,一旦有一方的人出事,霧雀就會無所適從,迷惘不知所終。


    “看看鳥腿上綁的東西。”元晟道。


    薑嘯之將鳥腿上綁著的小布條展開,卻見上麵寫著幾個字:靳重光被俘。近來態度曖昧,不知是否暗中有交易。


    薑嘯之渾身一震!


    “從你們大營裏飛出來的,”元晟淡淡道,“是秦子澗先觀察到的。這鳥飛得太快了,前麵還有幾隻沒逮住,這一隻。秦子澗追了足足一通宵,到浙州邊境才算抓到。若不是他的功力了得,一般人也無法捕獲。”


    這麽說,身邊有人在監視自己!薑嘯之想。雖然布條上的字沒有主語,那個“態度曖昧”的人。必定是指的自己!


    這鳥,是誰送出大營的?又將會飛去何人手中?薑嘯之一概不得而知。他也不打算知道,因為他已經明白了。


    “另外需要告訴你的是,你身邊的那個女人,名叫結綠的那個,一直和你手下的蕭錚有來往。”元晟說著,擺了擺手,“不是男女的那種來往,但他們之間有密信互通至少五年了――在我看來,你似乎過分信任這兩個人了。”


    結綠?!……


    還有多少事情是自己不知道的呢?薑嘯之麻木地聽著這些,他忽然想,自己到底要不要信任元晟說的話?


    “此事,有人在暗中調查。”元晟看看他,“我知道,你這些年一直在悄悄搜集你父親的遺物,恐怕你這舉動,早就經由這些身邊下人,傳到了宗恪和你養父的耳朵裏了。”


    元晟說完這些,停住,那種姿態,好像是在等待薑嘯之自行消化掉這些驚人的消息。


    “這麽說,王爺今天大肆闖營,誘我出來,不是為了靳重光,而是為了告訴我這些?”薑嘯之啞聲問,“王爺又焉知,我會對王爺所言之事,確信不疑呢?”


    元晟搖搖頭:“我沒想到你會確信不疑,我隻想把這些告訴你,至於信還是不信,你自己去求證好了,想找證據,這些都不是難事。至於靳重光,以我之力,努力搜索,想必還是能找到的。可我不想你我雙方這麽內耗下去,換做旁人,我無所顧忌,該怎麽做就怎麽做了,既然是你,我看在縈玉的麵上,也不能對你動手。”


    “……”


    “但是話說回來,靳重光的性命,我仍舊要求你保全。”元晟低頭看看地上昏迷的丁威,“你若真敢動他,你這些手下,一個也別想活。”


    他說到這兒,後退了一步。


    “靳愷,如你所言,你的人生我們沒權質疑,更沒資格來指點你該怎麽走。”元晟說,“可我也不想眼睜睜看著你掉進坑裏。那些你為之賣命的人,其實從心裏懷疑你,不相信你。都到了這一步了,你還要繼續為他們賣命麽?”


    說完這些,元晟輕輕歎了口氣,他又看了一眼薑嘯之,然後身形一飄,很快便消失無蹤。


    元晟走後,薑嘯之在那樹下坐了下來,順手揪了一棵草根,放在嘴裏咬了咬。


    苦澀的汁液頓時彌漫他的唇齒。


    丁威仍舊在昏迷,他沒可能聽見剛才他們的對談。而接下來薑嘯之要考慮的是,然後,他該怎麽辦呢?


    ……有光照在臉上,丁威努力睜開眼睛,他這才發覺,自己躺在一堆落葉裏!


    “醒了?”是薑嘯之的聲音。


    丁威勉強坐起身來:“大人……”


    “元晟走了。”薑嘯之起身來,拍了拍身上的土,“咱們該回營了。”


    “哦……”


    丁威從短暫的眩暈裏清醒過來,他晃了晃腦瓜,心裏好奇,怎麽元晟會把他擄來這種地方?


    “您和他動了手麽?”丁威試探著問。


    薑嘯之搖搖頭:“沒有。他隻是要求我釋放靳重光。”


    “咱們不能放了他!”丁威馬上說,“不能被他威脅……”


    “回去再說吧。”薑嘯之打斷他的話,朝著軍營方向走去。


    丁威怔了怔,他忽然覺得有點怪,薑嘯之看起來,好像在某些不為人知的地方,發生了一些變化。(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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