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夏,北方某市重點中學。


    臥室牆上的布穀鳥鬧鍾倔強地叫了八聲,蘇欣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要是換了冬天,這鬧鍾連響八遍她也懶得起床,就是幹瞪眼也要賴到時候。可是現在是夏天,明媚的陽光已經把房間裏照得通亮,淡藍色的窗簾在陽光照耀下如同虛設。


    她匆匆起床,簡單洗漱一番,向學校奔去。這幾天中考成績出來了,今天是張榜的日子。同學們已經陸陸續續從四麵八方趕來看榜。假期裏已經沉睡了許久的校園,重又蘇醒過來,像闊別已久的母親張開懷抱重新熱情地擁抱自己的孩子。學校公告欄最醒目的地方,早已張貼了大幅的紅榜,榜上,黑色的楷體毛筆字工工整整地寫著錄取學生的姓名。榜前人頭攢動,學生們頭擠頭,肩並肩,一行一行地在榜單上仔細搜索著自己的姓名,上榜的歡呼聲和落榜的哀歎聲此起彼伏。


    蘇欣湊近人群,踮起腳尖,用她那雙大而清澈的眼睛,彎彎的睫毛向上翹起,細長的眉毛微微上揚,穿過無數個腦袋與腦袋之間的縫隙,在榜單上尋找自己的名字,高高的馬尾隨著身體的移動在後腦勺來回蕩漾著。一遍看完,並沒有發現自己的名字,蘇欣心裏咯噔一下。硬著頭皮又從頭到尾看了一遍,還是沒有。她不由得心慌起來,起初的期待一掃而光,取而代之的是無限失落。


    早上八九點的太陽已經很大,盡管過道上的梧桐樹枝繁葉茂,還是擋不住七八月份的熱浪。北方就是這樣,冬天冷得滴水成冰,夏天熱得能讓人脫層皮。此時,高高的院牆外,參天的白楊樹上,幾隻知了東一聲西一聲地叫成一片,這一切讓人更加煩躁不安。


    蘇欣垂頭喪氣地在校園裏徘徊了一圈,不知不覺,已經到了操場。以前,諾大的操場是同學們的遊樂場,今天,除了幾個住在附近的男生汗流浹背地打籃球,隻剩下暑假裏恣意瘋長在操場上的雜草,高高低低參差不齊,東一陀西一片地分布著。出了操場的門,就到了校園外邊。緊挨著學校圍牆的,是一條僻靜的水泥道路,道路兩旁,就是那些高大結實的白楊樹。這些樹有些年頭了,那樹幹比蘇欣的腰還粗。樹上的枝葉密密麻麻,像一把撐開的巨傘,鋪天蓋地地垂下來,把熱辣的太陽擋住了,給地上遮出一片陰涼,蘇欣就在一棵樹下坐下了。


    從小學到初中,蘇欣一直是個品學兼優的孩子。她聰明活潑,大方懂事,多才多藝,深受各科老師和同學的喜愛。在所有人看來,蘇欣考重點高中,那是穩操勝券的事。這樣一個結果,讓蘇欣始料不及。明明是十拿九穩的事,到底是哪裏出了差錯?難道是閱卷老師搞錯了?不可能!那就是自己眼花了,大意了?蘇欣不知道。無論如何,結果已成定局,再怎麽著也是回天無力。(.無彈窗廣告)想到父母和老師失望的表情,周圍人的議論和猜測,蘇欣腦子裏嗡嗡響。


    蘇欣又想起初二的時候給自己寫情書的男生餘小波。那是一個幹淨整齊,個頭高挑得像電線杆,跟女生說話容易臉紅的男生。他生就一張女孩子一樣白淨粉嫩的臉,有點滑頭,喜歡惡作劇,愛耍小聰明,也會在暮色降臨的路上打著電筒看武俠小說。從初一開始,他們就是這所重點中學的同學。他們經常在一起開玩笑,一起打鬧,一起看小說,一同分享一包爆米花。餘小波偶爾會惡作劇地把一隻活蹦亂跳的青蛙塞進蘇欣的課桌抽屜,然後和周圍的同學一起幸災樂禍地看著蘇欣驚慌尖叫的樣子哈哈大笑;他也會每天細心地幫蘇欣擦桌子上的灰塵,整理書桌,還嘲笑她邋裏邋遢不像女生。也是從他那裏,蘇欣知道了金庸、梁羽生、柳殘陽、上官雲飛這些赫赫有名的武俠大師,漸漸對武俠有了興趣。沒想到到了初二,貌似沒心沒肺的餘小波卻出其不意地把一封情書塞進蘇欣的課本裏。14歲的蘇欣還沒有搞清楚情愛為何物,她沒有多想,像對待一個惡作劇一樣,趁著帶語文課的班主任收作文的時候把那封信夾在作文本裏一並交給了他。接下來連蘇欣也搞不清楚發生了什麽事,隻是初三開學的時候,班級裏沒有了餘小波的蹤跡,聽同學們說他轉學了。這時候蘇欣突然發現自己做了一件多麽腦殘的事。


    和眾多同齡人比起來,蘇欣是個心理晚熟的孩子,在早戀這種事情上,她表現得多少有些白癡。但是這件事卻使蘇欣迅速地成長起來,那個活波開朗的女孩從此變得多愁善感,心事重重,鬱鬱寡歡,而且獨來獨往起來。曾經很多次,她一個人走在大街上,走在上學或是放學的路上,幻想著能再遇到餘小波,給他說聲對不起。可是這個機會老天爺沒有給她,餘小波就像從人間蒸發了一樣,再也沒有在蘇欣的世界裏出現。


    任何事情,都有其兩麵性。比如這件事,蘇欣對自己的處理不當懊悔不已,同時蘇欣明白了一個道理:讀書的時候千萬不能喜歡上任何人,即使有一天喜歡上誰,也絕對不能說,否則受傷害的隻是自己。


    報應,一切都是報應。任何事情,人在做,天在看,與重點高中失之交臂,也許就是上天對自己的懲罰。盡管這兩件事沒什麽直接關係,但是這樣想,蘇欣的心裏似乎好受一點。


    蘇建平單位今天正好沒什麽大事,他心裏惦記著女兒的中考成績,給同事叮囑一番,就提前下班了。到了家裏,發現女兒並沒有回家。他看了看腕上的手表,時間已經過了午時,心裏隱隱不安,便騎上車向學校找去。


    學校裏的人已經漸漸稀少。[]在那醒目的紅色榜單上,蘇建平沒有發現女兒的名字,事實證明,自己的猜測沒有錯,女兒一定是受了打擊不敢回家。


    蘇欣的父親蘇建平是一名轉業軍人,從小對獨生女兒既嚴格又疼愛。在他的管教下,蘇欣從小乖巧懂事,從小學到初中,從來不惹事生非,成績一直名列前茅,這讓他很驕傲。可是這次在這個節骨眼上,女兒卻。。。。。。


    蘇建平知道,這會心裏最難受的是女兒,她是個要強的孩子。這會是太陽正辣的時候,也不知道她躲到哪裏去了,不由得擔心起來。


    不知什麽時候,知了也累了,周圍靜謐得仿佛一切都進入了深度睡眠。道路另一邊,是一大片農田。幾個月前,田裏綠油油的麥苗過膝高,正吐著穗子,體育課上老師讓自由活動的時候,蘇欣還和同學說,想到這田裏打個滾。她撩起褲腳,把腿伸進麥田,那涼颼颼滑溜溜的觸感舒暢極了。現在麥子早已收割完畢,就連原本埋在土裏那寸把長的金燦燦的茬子,也被陽光熏得發黑。


    早上出來的時候連早餐也沒來得及吃,這時候不爭氣的肚子餓得連叫聲都有氣無力。可是蘇欣沒有勇氣回家,她還沒有想好怎麽給父母說這件事。


    一陣微風吹來,檸檬色的裙腳隨風輕輕卷起,蘇欣雙手抱住小腿,順勢把頭枕在膝蓋上。陽光透過枝葉的間隙,支離破碎若隱若現地灑在身上,暖暖的。蘇欣就這樣靜靜地坐著,忘記了煩惱,忘記了時間。


    蘇建平在校園裏找了個遍,又騎著車子繞著校園外邊繼續尋找,終於發現了女兒的蹤跡。


    “蘇欣。”


    蘇欣驚恐地看著爸爸,她能想象爸爸騎著自行車四處找她著急上火的樣子,稍微放鬆的心情又開始緊張起來。


    “你在這幹嘛,榜我看了,你也不要再想了,快跟我回家。”蘇建平左手扶著車子,右手拍打著後座示意蘇欣趕緊上車。


    “爸,你不用上班嗎。”


    “還不是擔心你,再說單位也沒什麽事。”


    十五分鍾後,到家了。蘇建平給女兒下了二兩掛麵,還煎了兩個雞蛋。


    看著女兒還是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蘇建平勸道:我也想了,可能是我們給你的壓力太大了,考試的時候過於緊張,所以不能怪你。沒考上就沒考上,畢竟是重點嗎,跟想象還是有點距離的,沒考上的人多得是,你可不要想不開。”


    蘇欣聽著,落榜的失落,對爸爸的感激,一股腦在胸口翻滾著,嘴裏的麵條味同嚼蠟。


    “俗話說,人有失足,馬有失蹄,任何事都不是那麽一帆風順的。從小到大,你沒讓我和你媽操過心,也從來沒讓我們失望過,現在沒有考上重點高中,並不代表我們就對你失望了。你還小,以後的路還很長,這一點小小的挫折不算什麽,把以後的路走好了,你還是爸爸的驕傲。”


    得到爸爸的理解,蘇欣心裏好受多了,隻是聽了他的話,蘇欣越發愧疚了。


    小時候,蘇欣的理想是當一名警察。當街坊鄰居家的小姑娘哭著鬧著要頭花要漂亮裙子的時候,蘇欣卻喜歡舞槍弄棒。她不喜歡跟嬌滴滴的小姑娘一起玩過家家,卻喜歡像假小子一樣跟男孩子玩警察抓小偷,而她永遠扮警察。她信手塗鴉卻能在白紙上畫一幅警察的肖像,而且畫得有模有樣。可是越長大,讀的書越多,蘇欣似乎越來越糊塗,她不知道自己的理想是什麽,甚至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的將來。此時,她有一種強烈的壓抑感,一個逃離學校生活的念頭在心裏滋生。


    蘇欣決定離家出走。她在心裏一遍又一遍地設想了一個人離家出走背井離鄉的畫麵,有時候自己都被自己感動得淚流滿麵,可是最終都沒有勇氣實現。蘇欣從小到大做慣了乖乖女,她實在做不出那種不顧一切丟下父母離家出走的叛逆行為,那種不著邊際的想法,隻能在心裏想想作罷。


    雖然考重點失敗了,但是在隨後的普通高中錄取名單上,蘇欣還是名列前茅的。對多數人而言,考上高中,似乎離自己的理想又近了一步,但是蘇欣卻不這樣想。從重點初中到普通高中,蘇欣覺得,這是一種倒退,甚至是一種淪落,這不僅僅是學校性質上的改變,更重要的是,她頭頂上的光環,在眾人眼裏打了個大大的折扣。這個普高她是不想去讀了。


    可是不上普高,唯一的辦法就是隨便找個學校複讀,然後明年再考重點。已經受過一次打擊,明年能不能考上,蘇欣實在不敢打包票。即使考上了,到時候在學校裏跟老同學見麵,人家高二自己高一,多沒麵子。這條路在蘇欣這裏似乎也行不通。


    蘇建平曾多次詢問女兒的意思,到底是順其自然讀普高,還是複讀再考。蘇欣要麽含糊其辭,要麽保持沉默。


    暑假很漫長,蘇欣沒有心思看書,也不和任何人交流,她終日把自己關在房間裏,從白天睡到黑夜,再從黑夜睡到白天。直到同學來家裏找她玩,發現她已經整整瘦了一圈。


    蘇建平徹底被女兒什麽都不在乎的樣子激怒了。


    “你到底想怎麽樣,都快要開學了,你怎麽一點都不著急,跟誰都不說話,整天吃了睡睡了吃,好像誰欠了你什麽似的。”


    蘇欣腦子裏空蕩蕩的,什麽也說不出來。


    “我看你是不想上學了,幹脆你想怎樣就怎樣!你翅膀長硬了,我管不了你,也不管了!”蘇建平越發歇斯底裏。


    都說女兒是娘的貼心小棉襖,一看老頭子發火了,蘇欣媽媽趕緊出來開導女兒。可是無論怎樣勸說,蘇欣似乎鐵定了心要破罐子破摔,拿出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勇氣,她既不強嘴,也不為自己辯解,擺明了要用沉默和他們對抗到底。媽媽好話說盡,就差抹眼淚了,女兒卻無動於衷置若罔聞。沒能做通女兒的思想工作,反而惹得自己一身怒氣,最後蘇欣媽媽也狠下心不管了,任她自生自滅。


    開學的時候,別人都背起書包重返校園,蘇欣卻還在家裏跟父母冷戰。


    百無聊賴地在家裏待了一個月,蘇欣實在感到無聊透了,看著自己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她實在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麽辦。這段時間,一家三口誰也不敢隨便說話,父母看上去似乎也老了許多。讓自己讀書考大學是他們最大的期望,可是自己太不懂事了。


    醞釀了很久,蘇欣終於厚著臉皮給蘇建平說:


    “我還是去讀普高吧。”


    就這樣,在開學整整一個月後,蘇欣又被父親蘇建平領到學校。


    見到校長,蘇建平把事情的前前後後給他說了一遍。校長兩手插在褲兜裏,鐵青著臉說:不想上了又來幹什麽?所謂國有國法家有家規,學校也是有規章製度的,不是你誰想來就來不想來就不來,像你這樣的學生今天來一個明天來一個,我這學校還怎麽正常教學?!


    蘇建平一看校長這副嘴臉,氣不打一處來:“你以為離了你們學校,我女兒就上不了學了?像我女兒這樣的學生,多少學校搶著要呢!”氣勢洶洶地領著女兒走了。


    第二天上班,蘇建平憋著一肚子火。在同事老劉的追問下,他把事情的經過說了一遍。老劉出主意:現在時代不同了,什麽事都得走後門。找個熟人說道說道,請學校領導吃頓飯,塞兩錢,這事就成了。


    蘇建平覺得窩火:自己女兒明明是正大光明考上的,如今卻要走後門進去。但是女兒的前途耽擱不得。思前想後,終於想到以前有個老戰友,他的弟弟在教育局工作。於是把電話本翻了一遍,找到了老戰友的電話號碼。一番寒暄之後,蘇建平言歸正傳。


    老戰友聽了,立即拍著胸脯說,這事好辦!怕啥,咱女兒是考上的,不就是個時間問題嗎,小孩子一時間腦子轉不過彎來,可以理解。這事交給我,你放心!


    接下來的事情進行得頗為順利。蘇建平夫婦在鴻運樓酒店請了一桌飯,老戰友的弟弟親自作陪,學校的校長、教導主任都到齊了。席間,蘇建平陪著笑臉挨個給眾領導倒酒,眾人推杯換盞,觥籌交錯,校長和主任喝得臉紅脖子粗,但是對孩子上學的事隻字未提,不過這件事就這樣在飯桌上消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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