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互相毆鬥的有番地村村民和曾家仆人,以及那夥海盜。然而,那夥海盜雖然人數眾多,但是似乎並無傷人之心,隻是把對方包圍起來。


    槍沒響,尹峰很尷尬地高舉著槍,保持這種姿態。曾景山不知什麽時候衝上前來,大聲說:“快點點火繩啊!”


    曾景山打死也不相信手銃可以不用火繩打響,從懷中拿出火鐮遞給尹峰:“尹少爺,快點火!”


    尹峰一頭的冷汗,決定再試一次,如不行就扔了這中看不中用的玩意。


    “呯!”槍終於響了。


    尹峰手一震,差一點丟下手槍。他並無使用古典手槍的經驗,火藥明顯裝多了,而且長時間不用彈簧片有點鬆弛了。不過因為藥裝多了,開火後聲音特別響,一邊的曾景山嚇得一**坐到了地上。他萬萬沒想到這古怪的手銃真的不需明火就能打響。


    亂哄哄的人群一下靜了下來,尹峰拿過邊上一村民的火把,大步走向海盜群。


    “誰是你們管事的頭目,出來說話!”


    他看見麵前這群海盜大都破衣爛衫,麵黃肌瘦,相比本地村民來更象難民。這完全破壞了他對明朝海盜的良好想像,想當年王直、李大用與林國顯、許棟與許朝光、“飛龍人主”張璉、吳平、曾一本、林道乾與林鳳(以上是明朝中國海盜史的名人),都是叱吒萬裏海疆,動輒連帆上千,首領們華衣黃蓋稱王稱霸,坐擁無數金銀財寶,都是官兵聞風喪膽的牛人。


    可眼前這幫本地海盜,幾乎就是叫花子的集合,連手中武器也不過是魚叉和棍棒,刀槍都很少見,更別說是火器了。而且,其中有幾個有著褐色皮膚微卷的頭發,明顯是東南亞馬來人的特征。尹峰心道:“還是個跨國海盜團夥啊!”


    “俺是大夥兒的二駕,你是誰?”一個大漢排眾而出,滿臉胡子使人看不清他的年紀。


    “二駕?”尹峰聽不懂了。一邊曾景山湊上前說:“二駕就是二當家,江湖黑話是這麽說的。”


    “我是曾家派來贖人的。你們就是李茂的人吧?”


    大漢一咧嘴:“帶糧食了嗎?我們可寫明了的……”


    來他們對糧食的關心程度高於對錢財的啊。尹峰暗暗冷笑,大手一揮說:“都在後麵的大車上,你把人都撤回去,派人來點收一下吧。我得看看曾家二少爺是否安全。”


    滿臉胡子的大漢口音明顯是江蘇一帶的,這夥海盜還真是來自五湖四海的集合啊。


    大漢一邊下令自己手下後退,一邊斜眼看著尹峰:“小子,你不是結腳吧?”


    “結腳?”尹峰又聽不懂了,他一邊給自己的手槍裝上彈藥,一邊回頭向曾景山望去。[]


    “結腳在江湖黑話中,指官府的皂隸差役。”曾景山在一邊及時翻譯。


    “當然不是!”


    在他被幾個海盜帶上海盜船時,坐在船頭的居然是個黑人!沒錯就是黑人,月光下泛著油亮的黑色皮膚,卷曲的頭發和闊鼻,典型的非洲黑人啊!尹峰小小吃了一驚,別上的一個年紀頂多十三、四歲的小海盜說:“這是俺們大當家在海上救得黑番鬼,說是昆侖奴。”


    這非洲黑人很可能是葡萄牙或西班牙人的黑奴。尹峰順口問:“他在船上幹什麽呢?”


    “在船上半年了,言語不通,說什麽他都不懂。不過好在力氣大,搬重物用得上。”邊上那小海盜很願意和尹峰說話,那個“二駕”拍了一下他的頭罵道:“多嘴,快去叫大哥來!”


    尹峰這時發現船員們正在搬運糧食,有人迫不及待地抓起雜糧往自己嘴裏塞,有人喊著:“快起火做飯啊!”似乎他們已經餓了好幾天了。


    海盜敏捷地竄入船艙,一會功夫在幾個火把照耀下,曾嶽和一個中等身材,40來歲漢子出現在船甲板上。曾嶽神情憔悴,但沒有被捆綁也似乎沒受什麽傷害。


    奇怪的是兩人一起出現,似乎還在聊天,並沒有不共戴天的形勢。難道是斯德哥爾摩綜合症?


    曾嶽看見了尹峰,苦笑道:“我猜也是你了。”他轉向那位粗豪而不失精明的中年漢子說:“這就是那位西洋歸來的尹峰尹公子了。”


    他向尹峰介紹說:“這位是本船舶主,曾二蛟。”他咳嗽了一下:“我的遠房阿兄……”


    “阿兄”是潮州方言的說法了,就是兄長的意思。尹峰雖然料到了這群海盜和曾家有關係,沒想到不僅僅是官盜結合的聯係,而且還是官盜一家的關係。


    曾二蛟拱手道:“事出有因,我等也是被官府逼急了才出此下策的。”


    曾嶽是在去萬州的路上,臨近海邊的官道上被劫持的。曾二蛟一夥是積年的老海盜了,確實也是李茂一夥海盜的合夥人。曾從老家潮州起家,和海上的其他梟雄或分或合,20多年來一直出沒在東南沿海一帶,亦商亦盜,經常和已搬遷到泉州一帶的本家曾棋家族做生意。


    自從月港開海,澳門通商興旺發達,沿海海盜們的生意越來越難做了;各大商巨賈都自備船隻直接出洋貿易了,海盜們的轉口生意市場越做越小;加上嘉靖大倭寇時代最後的輝煌,林鳳船隊攻打呂宋的馬尼拉失敗後,被西班牙人和明朝官府聯手剿殺,最後不得不出走南洋。於是,曾二蛟的船隊失去了掩護,成了各家出洋巨商和官府的眼中釘,完全淪落成打家劫舍的海盜了。


    這些年他們掛過曾一本的旗幟,掛過林鳳的旗幟,被廣東官軍趕到海南島後又以李茂餘黨為號。但他們不但遭到官府的打擊,原先的合作夥伴葡萄牙人也開始打擊他們。


    在西葡合並後,西班牙國王曾經下令西班牙和葡萄牙各殖民地港口間,不得做轉口貿易。葡萄牙人這時已經漸漸失去當年初到遠東是那種勇敢開拓精神,滿足於保住澳門的口岸,以及澳門馬六甲印度歐洲這些中重要商路。所以葡人借口用教皇劃分西葡勢力的敕令,以及西班牙國王菲利普的特許證書來壟斷這些航路,打擊那些威脅商路的各國海盜,同時也打擊那些企圖和其他國家交易的中國商船。


    這個時代是整個西北太平洋,中國海盜傳統活動區域的衰弱時期。


    在來崖州之前,曾家的這兩艘船組成的海盜團夥已經被官府追殺多日,連上岸搶糧的功夫都沒有。他們從廣東沿海逃到崖州,在這一帶長達二百裏許,無數發育良好的港灣中躲避追殺。


    以前,曾棋在崖州做官前,曾二蛟的海盜團夥就和曾家保持著秘密貿易關係。4年前曾棋在崖州任職後,曾二蛟團夥還來過兩次,把曾家的貨運到馬六甲銷售。曾二蛟原打算再做一次這種走私生意,就洗手不幹去南洋養老了。但是,今年曾家和崖州的所有商家,都不再賣貨給他了,因為他們都等著明年一月即將來到的西洋番船直接來交易,那樣利潤更高,也就不再需要他們做中間人了。所以,曾二蛟等來到崖州也有半個月了,一筆生意都沒談成。他們還不敢上岸劫掠,怕驚動了官府,再被追殺。


    因此,最終他們差不多變成了海上難民,已有幾十人擅自上岸散了夥。被逼急的曾二蛟隻好拿自己遠房親戚開刀,綁人索財,搞到一點是一點,然後跑路去南洋。這幾日曾二蛟一夥躲在榆林港邊上的一處小海灣內,也曾派出本地籍的同夥上岸四處收集給養,但收獲不大。


    現在這夥海盜正在卸下曾家運來贖人的糧食,往船上搬,同時迫不及待地在生火做飯。尹峰聽完了蛟二爺斷斷續續,時間次序混亂的自述,不由得大為同情。他不禁歎口氣道:“蛟爺現如今怎麽打算?”


    “俺這字號算是倒帳了,做完這一票,我就去南洋。隻是不知道南洋的形勢如何啊。”


    尹峰很熱心地建議:“去馬六甲吧,或者再向南去萬丹、舊港,那裏現在有荷蘭人,就是紅毛夷在做生意,需要所有的華人,隻要我大明去的人,經商種地做工,他們全要。”


    他從懷中拿出一張紙,上麵有一些葡萄牙文字。“這裏有一個馬六甲的佛郎機番商的名刺,他們在世界各地都有買賣聯係,你可以去找他幫忙。”


    曾二蛟大喜過望,驚疑不定拿過新基督徒貝爾納多的字條原先是貝爾納多留給尹峰的聯係顫聲說:“這人靠得牢嗎?”


    “您放心,隻要你報我的名字,他會接待你的。他們家族在馬六甲是有名望的大家族。”


    曾二蛟順手叫來一個馬來人夥計,說:“阿二,看看這上麵寫了什麽?”


    那個年輕的馬來海盜為難地接過紙條,看了看,抓抓頭皮,用口音古怪的廣東話說:“這是佛郎機人的文字,看不懂啊,我認不得幾個番字的……”


    “去死,沒用的東西。”蛟爺推開了馬來海盜,回頭笑著說:“是西洋番字了,這就對了,我相信你。”


    尹峰心道:還真是老海盜啊,這麽小心行事……


    “大恩不言謝,尹兄弟,日後有機會再當回報!”曾二蛟站起身,對曾嶽說:“阿弟啊,別怪阿兄行事魯莽,實在是沒辦法了啊。現在,你可以走了。回去告知二叔,我這回走了,就不會再來麻煩他了,恩恩怨怨,從此了斷。”


    曾嶽歎口氣,無言地抱拳施禮,向尹峰點點頭:“尹兄,有勞了。”


    兩人正要走下船,船上卻起了一陣喧嘩,從低矮的底艙被拖出一串人來。這些人被繩索捆綁連在一齊,有大約十來人,有人不住掙紮反抗。正在往底艙搬運糧食的海盜們紛紛上前,拳打腳踢。


    曾嶽看見尹峰站住身子,眉頭緊皺,擔心他的正義感又要泛濫,忙拉住他低聲說:“這是蛟爺要去南洋販賣的人丁,你救不了他們的!快走!!”


    確實,這一時期,中外海盜都兼營販賣人口的生意。象曾二蛟這夥人做的綁票買賣,如果拿不到相應的贖金,這被綁的肉票就有可能被販賣到東南亞一帶的港口城市裏去,成為西方殖民者或南洋土著的奴隸。


    尹峰來自另一時空的正義感使他完全不能接受這種人口買賣,但現在他也無可奈何。他搖搖頭說:“這都是大明的子民啊,就這樣被賣到南洋去嗎?”


    忽然一個尖利的慘叫從“活的貨物”中傳出,尹峰不由身子一震;在葡萄牙人登陸崖州覓食的這天晚上,他聽到過這個淒厲的叫聲,在大蛋港疍頭麥伯家外聽到過。


    尹峰拔出轉輪發火槍,轉身向船上跑去,曾嶽一把沒拉住他,急的直跺腳,無奈隻好跟著他往回跑。


    “住手!”尹峰大喝一聲,一腳踹開了正在毆打麥婉兒的馬來籍海盜,拿槍頂住正在抽刀的“二駕”—胡須大漢的腦門:“小心手銃!”


    “停手!”這是曾二蛟在喊,他分開人群走到尹峰麵前,眾海盜把尹峰圍在中央。


    尹峰推開了胡須大漢,放下槍說:“蛟爺,這個女孩你不能帶走。”


    胡須大漢大怒:“俺們挨手,管你**事,你……”蛟爺一抬手,胡須大漢立刻閉嘴。


    挨手:明朝江湖隱語指買賣年輕女子)


    曾二蛟看看在尹峰身後瑟瑟發抖的女孩,皺著眉頭:“這是大蛋港疍頭的女兒,我和麥疍頭還有筆帳沒算清,所以才順手綁上她的。”


    他揮揮手,讓海盜們往後靠一下:“我當你是朋友,隻要你說出理由,我可以放人。”


    “麥家與我有恩。他們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不能看著他們家的女孩被賣到南洋去。”尹峰從懷中掏出幾錠銀子:“蛟爺,我知道你眼下龍困淺灘,日子難過,我也不讓你吃虧。要多少錢贖人,我來出。”


    曾二蛟點點頭:“好,你知恩圖報,有義氣;如此我也不要你的錢,帶著這麥家的走仔去吧。知會麥老頭一下;那50兩珍珠,下回再向他收了。”(走仔:潮州方言中女兒的意思)


    ……


    天色微明,曾家一行經曆了緊張的一夜,現在都站在番地村的沙灘上,看著兩艘破爛的海盜船開往天盡頭。


    尹峰看著蔚藍的大海漸漸在晨曦中展開,一望無際的海水上幾點帆影漸漸消失了。這片廣闊的南中國海,現在是西方冒險者自由往來的樂園,而在尹峰穿越前的世界中,這片南中國海也是名不符實的,並未完全成為中國的海。


    尹峰的致富夢想也寄托在這片大海上。


    “有個人在海裏!!”突然,曾家的一個仆人大叫起來,大家一起向一片礁石看去:果然,一個人影正從海水中站起來,渾身上下黑漆漆的。


    正是曾二蛟海盜船上的那個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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