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杏石頭走後沒多久,淮陽王府的一眾人馬也離開了青紗嶺,約莫巳時就尋到了藏人的一個破廟——離青紗嶺不遠的地方,翻過了山就能到了。可憐雲芝被帶過來時,蒙頭套著,轉了數個山崗,因此,找到地方時,看守的早跑了,找人的卻都累得夠嗆。


    淮陽王顧永豐臉上看不出什麽來,羅懷貴卻不敢造次,一邊在心裏將李孝軒罵了個狗血淋頭,一邊招呼人手趕緊將淮陽王府的老王妃、王妃等人救出來。好在馬車都是現成的,嶽維周的莊子離這裏也不遠。救出了人後,他們立時就去了那莊子裏。


    將人送進了莊子裏,自有莊上的人伺候。淮南總兵大營許是要來,羅懷貴帶了部分人手趕緊回了盂縣。嶽維周則留在青紗嶺那邊。淮陽王顧永豐將諸事派下去之後,得知老王妃已是收拾妥當了,便過來說話。


    日後已經升到了中天,七八月的天,驕陽似火,連地上的青石路都曬得發燙了,顧惜朝直挺挺跪在院子裏,他的幾個伴當早被鎖了起來。顧永豐走過顧惜朝時,冷冷瞟了一眼,不發一言就過去了。


    淮陽王府老王妃洗漱一番,又喝了一碗粥後,麵上雖是有些疲倦,但較之先前好了許多。見了顧永豐進來,她便朝身邊打蒲扇的婆子看了一眼。那婆子會意,放下扇子躬身退了出去。


    顧永豐低下頭,沉聲說道:“兒子不孝,又累得母親受罪了。”


    老王妃擺了擺手,指了旁邊的幾子,說道:“坐下說罷,你也累了一天了。這回的事情,誰也沒有料到。”


    顧永豐沒有坐下來,隻恭敬站在一邊。老王妃又說道:“朝哥兒呢?”


    “還在院子裏跪著。”顧永豐提起顧惜朝,臉色又沉了幾分。


    老王妃歎了一口氣,道:“你也讓他進來吧,他如今也大了,眼看就要娶媳婦了,不能總讓他跪院子了。”


    “是。”顧永豐應了一聲,出了門。


    顧惜朝的臉已是曬得通紅了,眼神直愣愣的,也不知在看哪裏。顧永豐走到他旁邊。那邊屋簷下還杵著幾個婆子。顧永豐握緊的拳頭終是鬆了鬆,咬牙道:“孽障,還不進來給你祖母問安賠罪?”


    顧惜朝嘴抿得死緊,一言不發站起來,沒看顧永豐一眼,徑直進了門去。


    顧永豐看著顧惜朝的背影,臉色又青了幾分。守門的婆子已經打起了簾子,正看著這邊。顧永豐甩了甩衣袖,跟著進去了。


    顧惜朝進去後跪下了。老王妃連忙招手道:“還跪什麽?快起來,到祖母這邊來。”說著,她便將近到跟前的顧惜朝拉到榻上,仔細看了看他的臉色,“瘦了,也黑了。”又問:“在外麵跪多久了?”


    顧惜朝沒有吭聲,領著他進來的婆子插嘴說道:“有兩個時辰了。”


    “難怪曬成了這樣!”老王妃心疼說,又轉頭對婆子說,“剛才我喝的粥還有沒有?也給你們世子爺端一碗來吧。”


    婆子笑著下去忙活了,老王妃瞧著顧永豐進來,指了旁邊凳子,道:“你也坐。”


    顧永豐坐下後。老王妃歎了一口氣,拉著顧惜朝說道:“事到如今,你可想明白了?”


    顧惜朝低下了頭,從大太陽下進到這屋裏,先前盡出的汗水濕漉漉貼著身子,和著屋裏的沉悶,讓人有種喘不過氣的難受。他隻木然承受著。方才那抹決絕的身影仿佛還在眼前。一切都在嘲諷著他。


    絕望已是到了底,一切都無所謂了。


    顧永豐看著顧惜朝無動於衷的樣子,眉頭微微皺了皺。


    老王妃重重拍了顧惜朝一下,道:“為著一個女人,你瞧你都成什麽樣子了?一聲不吭離家出走,累得你母親和我差點要急瘋了去。要不是你父王告訴你的下落,我們還不知道你居然去了河源!這回更荒唐了,淮陽王府的世子居然跟一個山土匪搶起女人來了!我們淮陽王府何時淪落到這般下賤的地步?”


    老王妃說著,眼淚流了下來。


    顧永豐指著顧惜朝,咬牙說道:“孽障,你做出這樣子給誰看?你母親與祖母差點連性命都丟掉了,你半點悔意都沒有,既如此,我還不如趁早打死你算了!”


    顧惜朝臉色木然,分明沒將顧永豐的話放在眼裏。


    老王妃覺得心肝都揪疼起來,扶著胸。顧永豐一腳踹向顧惜朝,“孽障!”搶過去安撫老王妃。


    老王妃擺了擺手,指著顧惜朝道:“拉他起來吧。“說著就勢已經被婆子攙扶起來的顧惜朝扯到自己身邊坐下來,又對顧永豐說道:“你別動不動要打死他的。他做出今日的事來,你也有錯!”


    顧永豐被說得愣了愣。


    老王妃對顧惜朝詢詢說道:“祖母知道你對你父王有埋怨,怪他對翰哥兒比你們母子要好。隻你不知道他也是有苦衷的。他這麽做,也是為了你好啊。若不然,你哪能平平安安長這麽大?”


    顧惜朝低著頭,他已不是稚兒。幼小時候糾結顧永豐待顧惜翰比待他好,漸長大了,便有些明白其中的緣故。他們淮陽王府遠不是表麵上看起來的那麽花團錦簇,說起來是一等豪門,卻遠不是那麽回事。上頭的人時刻都盯著,尋錯的人就在家門口,隨著等著擼了這一切去。淮陽王府要麽沒有承爵者,要麽將承爵的是個廢物,總之,是不許長久的。


    待走出江淮,他看得更清楚了。他先前所見,還是太樂觀了,自大夏立國至今,延續數百年的淮陽王府,不管多麽低調和容忍,都已是窮途末路了。


    “你離開江淮,也沒有不好。隻你不該連個信兒都不留下。你剛走的那些天,你母親成天以淚洗麵,一雙眼睛差點哭瞎了去。兒行千裏母擔憂,無論你遇到了多大難處,你父王母親總是沒有錯,他們辛苦養了你一場,臨到這般歲數了,還要為你受這番折磨,你怎麽忍得下心來?那章杏就算再好,難道還比你父王母親和我們這一大家子更要緊嗎?”


    “也是我們命大啊,方才過了這一劫。以後再不能做這等渾事了,知道嗎?我也老了,是再經不起折騰了。咱們王府遲早是要交到你手上的,你身上所擔可不僅僅是自己一個的命,還有我們這一大家子。祖母盼你行事前,千萬要想清楚了。”


    顧惜朝木然的臉色透著死灰。許多事情隻有事後了,方才能看得真切。他一而再,再而三,不顧一切想要留住的,其實隻是一個嘲笑,她心裏眼裏從來都沒有自己。


    老王妃看著顧惜朝的臉色,又瞟了顧永豐一眼,將欲起身說教的他壓了下去。


    房裏頓時安靜。


    婆子在門口聽到裏麵沒有聲音了,便進來回話:“粥已是熱好了,世子爺在哪裏用?”


    老王妃拍了拍顧惜朝的手,柔聲說道:“去隔壁房裏喝口粥去,喝好了就去看看子涵。人家是專程到我們淮陽來避難的,如今可好,平白跟著受了這一番罪。你也該去看看她了。”


    顧惜朝木然點了頭,站起身出去。


    外麵驕陽似火,炙烤著一切,一片白花花的光裏麵除了死寂,再沒有別的。


    老王妃看著顧惜朝出去後,問:“那李孝軒,你預備怎麽辦?”


    顧永豐恭敬回答:“他已經到了盂縣,身邊的人都留在三裏坡,共是五十四騎,皆是西北軍中人,雖然有些能耐,但要留下他們,不是難事。隻是懷瑾那邊……。”


    老王妃緩緩搖頭說道:“這個人,你不能動,且不說他原本是西北軍中的人,隻他這個人,咱們就不該輕易招惹。咱們淮陽王府的顏麵如今還值得什麽?眼下也隻是殘喘罷了。這一路上,我也與那李孝軒說過幾句話。這人眼下雖隻是個小人物,但是假以時日,未必成不能大器。他將我們從淮陽擄來,可一路上並不曾薄待。至於被拉去砍了頭的久蘭,也是她咎由自取。這人行事看似魯莽,但是分寸拿捏的極好!我聽說,他事後還將劉沉舟的下落告知了你,是不是?”


    “是。劉沉舟就在淮南總兵大營裏。”顧永豐回答。


    “他這是向你示好啊。”老王妃苦笑一聲,說,“打一棒子,再給個棗吃。做事果然狠辣,以一己之身敢犯我們淮陽王府。明知章氏在落入他人手中,卻不動聲色蟄伏半月之久,什麽也不懼,什麽也做得出。心性之忍,膽量之大,實屬罕見。這樣的人,若是初先不能將其一舉製服,那日後便隻能由他了。現如今,結交可以,為敵不妥。依我看,這回的事情,就到此為止吧。說到底,也是咱們朝哥兒有錯在先。”


    顧永豐鬆了一口氣,低聲應了一聲是。


    老王妃歎了一口氣,擺了擺手,“你也有一堆事,去忙吧。朝哥兒這邊,有我呢。你啊,別看他不成器,其實他心裏比誰都明白,隻不說出來吧。要不是他這次放劉沉舟過淮河,咱們淮陽王府還是人家甕中之鱉啊,如今雖是遭了一回難,可是不破不立,到底能喘口氣了。你也別罰他了,他心裏如今比誰都難受,希望經過這回的事情,能徹底醒悟才好。”


    顧永豐聽罷應下,出去後,門口站著的婆子進來了,笑著回話說:“世子爺用了一碗粥,去看洛小姐了。”


    老王妃點了點頭,“你也多往那邊去幾回,莫要怠慢了。”


    “是,是。”婆子笑著應下了,又誇讚說:“到底是京都來的大家閨秀,通身氣派不同別個,遇了這麽大的事情,也不失半點分寸,真是難得。”


    老王妃也笑起來,道:“她父親就是大將軍,血海裏拚殺得來的功勳,武將世家出來的小姐自是比別的世家小姐多幾分膽識。”


    婆子看著老王妃臉色鬆散下來,順著又道:“話是這麽說,武將世家出來的小姐也不是個個既有膽識,又孝順的。”


    淮陽王府自有府邸的護衛將士,附近州縣也各有巡防營,距離淮陽不遠還有一座淮南總兵大營,武將府邸的大家小姐王府女眷自是也見過不少。老王妃聞言又點了頭,笑著道:“這丫頭確實難得啊,我也是越看越喜歡。”


    這婆子跟著老王妃也有些年頭了,一些事情看得分明。於是,一邊斟茶,一邊笑著說道:“老主子既是喜歡洛小姐,何不將人留下來?”


    老王妃嗬嗬笑起來,道:“人家養這麽好的閨女被我老婆子留下來了,還不要找上門來?”


    婆子低聲笑道:“依奴婢看,隻要老主子開口,大將軍府必是樂意的。咱們世子爺這樣的人品,天底下也沒幾個能比得上了。”


    老王妃臉上的笑漸收了。顧惜朝的婚事遲遲未決,一來是他本人的緣故。他不願意,誰也拿他沒轍。人跑不見蹤影兩三年,生死不知,誰家敢上門說親?二來,也是眼下局勢所致。淮陽王府雖是一片金字招牌,然而眼下個兩難境界。門第差不多了,生怕沾上了,門第遜色的,且不說他們不想將就,對方心思也多半不良。


    誰知道顧惜朝這麽一跑兩三年,回來時,倒是柳暗花明又一村了。洛大將軍將府上嫡女送到淮陽來休養,還是由顧惜朝送來了。這其中意思再耐人尋味不過了。眼下這年頭,大將軍的府邸可不比他們王府遜色多少,人家府邸的嫡女模樣兒品行也是極好的。


    撇開這些,他們淮陽王府也極需要這樣一門親事來聯姻。這裏麵固然也有洛將軍的打算——他洛家雖是武將世家,卻沒什麽根底,況且,又與才敗走的那位有些關聯。上麵是如今還沒有站穩腳跟,還不敢動河源那邊的守兵,待再過些時候,大將軍府邸的日子可不比他們淮陽王府好過。兩家都算是上麵的眼中釘了,單個求活自是比不過聯合起來。


    要他們兩家真能連成一家,於眼下都算是十分有利。


    老王妃沉默片刻,低聲問道:“你是見過了那章杏的,再跟我說說,這丫頭到底是個怎樣人?”


    婆子也默了默,回道:“奴婢真沒覺得這章杏有過人之處,若說模樣兒,那丫頭在鄉野間確實算是少見,但在咱們這樣的府邸裏就是個尋常,聽說跟著她兄弟認識幾個字,會算賬,我那日見她,她也沒說幾個字,除了覺得她比之別人更穩沉些外,實在看不出什麽。”


    “你這麽說,雲蘭也是這麽說,既是個這麽不出奇的,怎地朝哥兒像是中了邪似的……”


    那婆子見過許多事,勸慰道:“老主子別擔心了,那章杏再會魅惑人,她也嫁了人,世子爺會醒轉過來了。爺們嘛,年少時總有一段糊塗的時候。”


    老王妃搖了搖頭,“你不懂,朝哥兒不比別個,我是看著他長大的,這孩子,他是個一根筋的,他要認準了的,十匹馬都拉不回來!嫁了人又怎樣?你看他還不是一樣?想搶就搶,險些釀成了大禍!”


    “就是因為世子爺性情耿直,所以奴婢才說老主子不用擔心。世子爺是在您身邊長大的,從小什麽樣的美人沒見過?那章杏是鄉野間長大的,比之他以前所見完全是兩樣,正因為稀奇,所以才著了迷。等他成了親,曉了事,自會明白過來的。”婆子說道。


    “但願如此。”老王妃歎了口氣。(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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