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上得很快,顧之澤瞥了一眼,發現最貴的也就是那個海膽和龍蝦了,其他的也沒那麽“奢華”。他心裏多少鬆口氣,覺得這桌飯菜把他和李潤野之間的距離保持在了地球和月球之間,還沒有拉大到地球和太陽之間。


    劉丹收了電話走過來吃飯,常昊轉身去點酒,劉念張羅著給李潤野上壺茶,給“小朋友”來紮芒果汁。顧之澤咬了咬牙沒說話,可臉上的笑容漸漸僵硬了,他垂下眼睛盯著雪白的桌布,暗暗握住了拳頭。


    “他不愛喝果汁,”李潤野瞟一眼顧之澤後攔住劉念,轉頭問,“之澤你想喝什麽?要不要嚐嚐當地的椰子酒?”


    “呦,他能喝酒?”常昊帶著幾分驚奇問。


    “酒量正經不錯呢,”李潤野含笑著說,“社裏吃飯他都能替我擋酒。”


    常昊來了精神,嘁嘁喳喳地要求換座位:“我坐那個……小顧旁邊去,你們這群人都不喝酒,我一個人喝沒意思,正好有人陪。”


    李潤野微笑著挪開椅子,讓顧之澤坐在了常昊和劉丹中間。起身時,他衝顧之澤眨眨眼,露出了一個溫和的笑容,顧之澤抿著嘴角點點頭。他當然能聽出來這裏的玄機:自己的確是能喝一點兒酒,但是從未替李潤野擋過酒,因為全報社就沒人敢灌李潤野喝酒!師父這麽說,隻是不著痕跡地告訴在座的人,自己是一個能“喝酒”的成年人,而非隻喝“果汁”的“小朋友”。


    顧之澤心裏堵著的一團氣忽然散了一些,他長長地喘口氣,腰挺得更直了。


    劉念顯然是心領神會,他從容地把酒水單遞給顧之澤:“小顧,你喝什麽自己點,別跟著常昊亂喝,他那品味……”


    顧之澤微微站起身,伸手把單子接過來,禮貌地說謝謝,選了一隻價位適中的低度酒,劉念向他投來讚賞的目光。劉丹選了一支瑪烈斯歌堡,李潤野胃不好隻喝茶,劉念要開車陪著李潤野喝茶。


    常昊是個好酒的,菜還沒上齊就已經開始開喝了,顧之澤陪著他喝,聽他抱怨每次吃飯有多憋屈:“小顧你看,潤野不喝酒,劉丹隻喝紅酒,劉念呢?人家上了年紀要養生,喝酒至多不過一兩,嘖嘖。”


    “誰上了年紀?”劉念說,“我還不到45呢!”


    “43了大叔,”常昊說,“小顧叫你叔叔你一點兒也不冤!”


    “別五十步笑百步了,你今年也40了吧?”劉丹笑容可掬地,“你倆每次都爭這個有意思麽?”


    李潤野不說話,滿桌掃過去發現有一盤子辣炒青蛤,直接轉到顧之澤跟前,衝他點點頭:“你愛吃的。”


    隔著一個常昊,顧之澤覺得自己的眼神都飛不到李潤野心裏,多少有些不滿,憤憤然向著那盤子青蛤下筷子。


    瞅著那幾個人嘻嘻哈哈地爭論,李潤野輕輕敲敲碟子說:“行了各位哥哥姐姐,都奔五十的人了就別爭了。”


    一句話,換來一桌子的怒目。顧之澤把臉埋進碟子裏忍不住笑,覺得自家師父的毒舌真是橫掃天下。[.超多好看小說]


    李潤野借機轉了話題,很快桌子上的人就聊起了當代新聞對社會批判的維度問題,顧之澤立著耳朵聽了半天覺得自己實在是不應該隨便插嘴,可心裏又憋著話,幾次三番欲言又止。這時,李潤野說著說著忽然轉頭問:“之澤,你覺得呢?”


    顧之澤放下筷子,認真地說:“我覺得我們還是應該提倡‘平衡報道’”


    “1729年的理論,”劉丹放下巨大的紅酒杯,帶著幾分探究的口吻說。


    “可是它真的適用啊,”顧之澤說,“本傑明.富蘭克林說‘當人們各持異議的時候,雙方均應享用平等的機會讓公眾聽到自己的意見’,這話聽起來簡單,但它很核心。現在正好是社會轉型期,利益群體的分化和社會矛盾加劇,媒介市場化帶來的競爭加劇就會更加激烈,平衡報道可以促進媒介生態平衡和社會良性發展。比如‘723甬溫特大鐵路事故’,很多新聞媒體就是忽略了平衡原則,導致大量的虛假信息甚囂塵上,不但讓百姓陷入輿論混亂,還讓經濟損失翻倍


    “那次事故是人為責任事故,與高鐵本身的質量並無關聯,可是媒體為了抓噱頭,報道失實,讓我們的高鐵海外訂購量驟減,那筆經濟損失不可估量,更別說裏麵還有那麽多人、那麽多年的心血了,全都廢了。所以我覺得我們的媒體真的需要規範一下,從最核心的地方去找問題。”


    長長的一串話,顧之澤一口氣說完,說完後發現滿座安靜。在眾人的目光中他忽然有點兒慌了,覺得自己真是班門弄斧。這裏坐著的,雖然不清楚具體是什麽來路,但肯定都是新聞圈兒裏的人物,這點兒事兒誰看不明白啊還需要自己在這裏慷慨激昂……


    顧之澤猶豫了一下,正想找個什麽借口把話題岔開,李潤野帶著一種壓抑不住的驕傲,淡淡地說:“怎樣,不冤枉吧?”


    “我本來也沒說冤枉啊,”常昊忽然說話了,“你小子得意洋洋地都快把那篇報道甩我臉上了,我不也沒反駁嗎,人家小顧說的對,這個我認!”


    顧之澤眨眨眼,覺得自己好像又掉坑了,當然,挖坑的必須是李潤野。他覺得自己的師父一定是如來座下的白鼠精轉世,專門挖坑的,坑坑全是無底洞!


    劉丹在一邊說:“小李,我們都知道你收了個好徒弟,不用時時刻刻都掛在嘴邊吧。”


    李潤野不說話,顧之澤驚悚地發現自家師父好像有臉紅的征兆,他揉揉眼睛,隔著常昊努力集中視線,生怕自己眼花看錯了。


    劉念樂得直咳嗽,他對顧之澤說:“常昊就是南方係的首席,你那篇登在《人民日報》上的文章直接打他臉了。給李潤野得意的啊,當時就傳真了一份給他,最可恨的是,還用大號簽字筆勾畫了重點句。所以常昊這小子一聽說潤野帶著你來了,二話不說就飛過來,就想看看你什麽樣。”


    “現在看到了,怎樣?”李潤野抿一口茶,淡淡地說。[]


    “後生可畏!”常昊痛快地舉起酒杯端到顧之澤跟前,顧之澤趕忙捧起酒杯撞一下。


    劉念又補充了一句:“還有那篇關於暑假補課的調查報告,還記得麽,我傳真給你的,那篇也是這小子寫的。”


    常昊驚訝地打量了一下顧之澤:“那篇也是你寫的啊!行啊,來來,我得跟你再喝一杯!”常昊舉起酒杯,“好好幹!你夠敏銳有分析力,將來會有很大發展空間的。”


    他一口把酒灌下去,眯了眯眼睛接著說,“你那篇文章說得非常好,不過我得告訴你,新聞說到底拚的就是一個快,隻要不犯法不違背社會公德,消息怎麽來的不重要,是不是第一手最重要。”


    “財大氣粗!”劉丹笑著說,“你們集團就是有錢,一般的報係誰扛得過?”


    “沒人規定不能用錢買消息吧?警方還有線人呢!”


    “可是……”顧之澤猶疑了一下,瞟一眼李潤野,發現李潤野微不可見地點了點頭,於是心裏大定,他說,“新聞跟破案不同,新聞的最終目的是要把事情的真相公之於眾,如果其中牽涉金錢交易,會讓很多消息被人為封閉以便坐地起價,這樣豈不是適得其反?”


    常昊放下酒杯一拍巴掌說:“這就是問題所在,每一個從業人員都應該反思。”


    常昊的話成功地引起了大家的熱烈討論,一開始顧之澤隻是認真地聽著,他發現常昊更為激進,劉丹相對保守,李潤野也算是激進的,但是他相較常昊更為客觀一些。劉念不怎麽說話,偶爾插一句,句句命中要害。


    但是顧之澤很快就跟不上談話的節奏了,他們的話題跨度很大,涉及到廣電媒體和跨國信息傳遞,涉及到中東戰局下各新聞集團的角力,涉及到突發事件中政府與新聞媒體的聯動性……


    這些問題遠遠超出了一個都市報記者所能理解的範圍,顧之澤用極大地熱情和注意力旁聽這場談話,在一波又一波的陌生名詞中努力抓住談話的核心。每遇到一個節點,他都會向李潤野投去求助的目光,李潤野就會停下來給他解釋兩句。


    隨著談話的深入,顧之澤覺得自己真的推開了一扇青銅大門,門後的世界是他從未想過的,也從未敢想的。上次在采訪項修齊時,他也曾感慨“戰地記者真帶感”,但那也隻是感歎一句,轉眼丟到了腦後。可現在,他忽然有些坐不住了,他迫切地想要去看看一個全新的世界,體會一種從未有過的激情。


    在那個世界裏,他可以更接近李潤野,甚至有機會和他站在同一水平線上。


    顧之澤很期待,雖然他完全不知道自己該如何做。


    說話間,常昊又斟出一杯酒,興奮地拍著顧之澤的肩說網絡媒體公信力的問題。劉念用筷子敲敲桌邊說:“你們這群工作狂,今天是私人聚會好麽,再說工作我就不付賬啊!”


    劉丹說:“這次本來就該常昊請客的,讓他掏錢。”


    常昊詭異地一笑:“我才不掏錢,這頓飯天經地義該潤野掏錢的。”


    劉丹眨眨眼睛,忽然杵著下巴說:“潤野啊,我也覺得該你請。”


    李潤野爽快地點頭:“劉姐發話了,我一定請。菜夠麽,不夠再點點兒。”


    顧之澤不爭氣地心疼了一下,然後又自我安慰,反正住宿吃飯機票都沒花錢,自掏腰包請人家吃頓飯也不算冤……隻是幹嘛要師父請客呢?


    顧之澤偷偷地把疑惑的目光投向李潤野,李潤野從容淡定地把一杯茶喝下去:“既然我掏錢了,這席算我請的。我都擺酒了,各位哥哥姐姐就沒點兒表示麽?”


    滿座轟然大笑,顧之澤在兩秒之內反應過來,窘得幾乎要鑽到桌子下麵去。


    劉念舉起雙手:“我表示過了啊,酒店可是我掏的錢。”


    劉丹笑著說:“我之前不知道,今天剛聽老劉說的,下次有機會我補上。”


    常昊說:“我就說嘛,你小子好端端地突然帶個人來度假,這算怎麽回事!再說,人家小顧發篇稿子把你高興成那樣,看著就別有用心!”


    “甭管怎麽樣,總之你倆欠我們一個紅包啊。”李潤野毫不掩飾自己的喜悅,當然也沒顧及八戒的窘迫。


    “又掉你坑裏了!”常昊樂滋滋地抱怨,“你是屬鼴鼠的?那麽能挖坑!”


    顧之澤暗中點頭,我家師父就是陷空山無底洞洞主!


    ***


    劉丹和常昊就住凱萊,明天一早的飛機回去上班,劉念開著車走了,李潤野牽著顧之澤的手順著海灘慢慢往回走。


    兩人一路穿過多個酒店的私人沙灘,酒店炫目的燈光遠遠地投射過來,映得雪白的沙灘晶瑩一片。天色很好,月光潑灑在海麵上,一片斑斕。兩個人脫下鞋子,一路趟著海水邊走邊聊。


    “之澤,你有話想跟我說吧。”這是一個疑問句,但是李潤野對此確信無疑。


    “嗯,”顧之澤痛快地點頭,然後遲疑了一下又搖搖頭,“師父,我不知道該什麽說。”


    “想怎麽說就怎麽說。”


    “我覺得……我離你太遠了……呃……唔……唔唔……嗯……”


    “好了,還遠麽?”


    “我不是那個意思!”顧之澤麵紅心跳、氣喘籲籲地說,“我的意思是說我覺得你跟我生活在兩個不同的世界裏。”


    “不過是吃了一頓貴點兒的飯,我就成外星人了?”


    “其實那就是一種感覺……感覺你們是一類人,我跟你們不一樣。”


    李潤野停下腳步,兩人正好走到希爾頓酒店的海灘上,這裏有一大片密密的椰林,李潤野拉著顧之澤閃進去,找塊沙灘坐下來,把八戒抱進懷裏。在悅耳的海浪聲中,李潤野慢慢地說:


    “之澤,我們之間是一樣的,唯一的區別就是十年的工作經驗和社會閱曆。今天我可以坐在那裏跟那群人一起吃飯聊天,那是因為我付出了十年的努力。在你沒看到的十年前,我和你一樣什麽都不懂,因為我父母的緣故,我甚至受到了更多的白眼和嘲諷,人人都覺得我是受了祖上的蔭蔽,是個二世祖,所以我得拿出百倍的努力來堵他們的嘴!


    “十年,我用了十年的時間才讓自己的名字擺脫父母的影響,直到今天,我在《晨報》以外的所有媒體上都不敢用本名……所以之澤,我開寶馬、住好房子、可以拿出三千多塊錢來請人吃頓飯,這一切在你看起來遙不可及的東西其實距離你隻有十年的時間。況且,我相信依照你的能力和實力,用不了十年,你就能超過我。”


    李潤野低下頭,拂開顧之澤的碎長的頭發,把他整張臉龐都露出來捧在手裏:“之澤,我們其實是一樣的,因為我們都是那種不知道什麽叫退縮的人。”


    顧之澤在一片朦朧的星光裏看著李潤野深邃的眼睛,覺得自己馬上就要溺死在其中了,他伸手環住李潤野的脖子,掙紮著說:“可是師父,我不喜歡這樣。”


    李潤野詫異地挑挑眉。


    “我會努力的,我想憑自己的實力去達到你的高度而不是靠你的人脈。”顧之澤從李潤野的懷裏坐起身來,麵色凝重目光沉沉,“師父,你沒有必要把我的稿子拿給他們看,還把以前的稿子都給他們了……我感覺……好像在走裙帶關係啊……”


    李潤野忍不住笑了,雙手用力一收,又把人攬回了懷裏,懲罰性的使勁兒勒了勒。


    “八戒啊,知道自己笨就藏著點兒,別成天拿出來招搖。”李潤野笑著說,“我給你講個故事,你知道比爾蓋茨吧,你覺得他的故事勵誌麽?”


    顧之澤點點頭。


    李潤野接著說:“他20歲的時候還是個在校學生,就跟ibm簽了人生中的第一筆合同,他用了‘商業欺詐’的手段告訴ibm公司他有basic語言,事實上當時他還沒有寫出來b語言,拿到合同後他苦幹了兩個月,在合同的最後期限交了差,拿到了他人生的第一桶金。這固然說明他有足夠的實力,但是你知道ibm公司為什麽相信他的話並且跟他簽合同嗎?因為他的媽媽是ibm董事會的董事!”


    顧之澤皺著眉,他好像明白了師父的意思。


    “之澤,實力和機遇,永遠是成功的充分條件。實力需要自己去擴充,而機遇,雖然可遇不可求,但我們可以嚐試著去創造。劉念他們都是掌握了一定話語權的人,相對的他們也更珍惜自己的羽毛,如果你不夠出色,他們是不會賣我這個麵子的;如果你足夠出色,我的麵子也就無所謂了……所以,我隻是告訴他們,有你這麽個人存在,至於你今後會不會成為他們看重的那一個,還需要自己的努力。”


    顧之澤想了想,笑了,他在海風的吹拂中,歪著腦袋問:“師父,這算不算職業生涯第四課?”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一網不撈魚的地雷,這幾天每天都有雷雷收尊滴好開心


    特別感謝昨天收藏了我專欄的妹紙,你們拯救了我,尊滴,蝸牛那詭異的強迫症真是……說起來都是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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