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之澤完全沒有心思吃午飯,他站在門診大廳寸步不敢離開,眼睜睜地看著分針一格格挪動,心煩意亂。當時針指向一點時,他對自己說,還有12個小時。


    下午兩點,手機終於再次響起,對方約他去醫院對麵的一家咖啡館見個麵。顧之澤掛斷電話拔腿就跑,興奮得手心裏兩把汗,因為他知道,這就意味著這事兒有戲!


    還有十一個小時,顧之澤對自己說。


    在咖啡館裏,顧之澤仔細打量著對麵坐著的人,年紀不大,看起來也就四十歲左右的樣子,這麽年輕就坐到了急診科主任的位置上,想必是很有能力的。這樣的人,爬到這樣的位置,卻站出來幫自己揭穿醫院的陰暗麵,顧之澤知道對方拿出了怎樣的勇氣和決心。


    “趙主任”,顧之澤客氣地說,“真謝謝你。”


    “別別別!”趙主任趕緊伸手打斷他,“你叫我哥就行,這事兒真沒什麽可謝的,你是顧老師的兒子,就衝這個我什麽忙都幫!”


    顧之澤有點兒不好意思。


    “真的,小顧,”趙主任說,“我念書那會兒顧老師可真是沒少為我費心,要不是他,別說醫學院了,我估計我連二本都考不上,我感激他一輩子。”


    “可是趙哥,我知道這事兒挺棘手的,我真挺不好意思的。”


    趙主任不說話了,他盯著眼前的咖啡杯愣了幾秒鍾,然後抬起頭來用種決絕的口吻說:“我跟你說實話吧,我肯幫你這個忙有三個原因,一是顧老師的麵子就,二來呢,我們醫院有些事兒我也早就看不慣了,但是我人微言輕想管也管不了,媒體要能說上話那自然是好事;三來呢,我已經打算離職了,我愛人在美國,我想去美國發展,所以……你看,我現在也沒什麽好顧忌的。”


    趙主任從書包裏拿出一個牛皮紙大信封遞給顧之澤:“這是你要的病曆複印件,我大致看過,沒有刪改過,基本可以斷定是原件。上麵給出的病情記錄和相關醫囑也沒有什麽問題,這個病人是因為心衰引起的多髒器衰竭,在搶救後期的確需要大量輸血和注入高蛋白藥物,還需要輔助一些非常昂貴的自費藥物來提高抵抗力,說白了就是延續生命。”


    顧之澤聽得心都涼透了,這張病曆竟然真的沒有問題嗎?


    “但是,”趙主任話鋒一轉,顧之澤立刻振作了起來,“也還是有問題的,比如輸血量有點兒大;還有這種特價藥,他開出的劑量夠三個人服用了,而且這種藥非常昂貴,僅此一項多收取了將近12萬;還有這種支架,我們外科做手術也經常會用到,也的確很貴,但是從病情上看沒有必要用三根,兩根就可以。當然還有其他的重複檢查,比如一周做五次核磁等等,這些是完全沒有必要的。要是這麽算起來,我覺得他至少多收了50萬。”


    顧之澤長長地吐口氣,這就對了,跟他們昨夜估算出來的價格基本能對上了。


    趙主任勉強地笑一下說:“其實作為一個大夫,我們醫院出了這樣的事情是挺丟人的。我也不怕你笑話,其實幾年前我做醫生時就知道這種事兒了,但是那時還沒這麽誇張,最多不過多開點兒檢查項目和進口藥。但是這兩年情況越來越糟糕,病房還好些,尤其是急診和icu,因為都是命懸一線的病患,家屬是顧不得計較錢的。”


    顧之澤看著那厚厚的一遝子病曆,指著輸血這一項說:“趙哥,這個……你能我給解釋一下麽?”


    趙主任慢慢地瞪大了眼睛,帶著幾分驚訝的神色看著顧之澤,沉默了半晌以後苦笑了一下:“還真被你看出來了,我以為能糊弄過去呢。”


    顧之澤掛著謙遜的笑,可心裏卻想,整本病曆就這麽一個漏洞,我怎麽可能漏過去!你當小爺我真是豬八戒麽?


    “你先說說你是怎麽想的,”趙主任用下巴點點病曆,“你怎麽看出來的。”


    “我們事先查證過,如果按照這上麵的收費計算,這個病人的輸血量遠遠超過了人體承受極限。如果這些血全都輸進去,不,隻要輸進去三分之二,這個人一定會死亡的,而其他的項目,不管是核磁共振檢查還是那個支架,僅僅隻是‘沒必要’做的,可如果做了也沒什麽太大的危害死不了人。所以從整本病曆的醫囑上看,這個輸血量其實是唯一的漏洞,這明顯是黑幕,你說是醫療事故也行。我們也隻能憑這一條來洗刷罪名,還病人家屬一個公道。”


    顧之澤笑了一下,挺直了腰背坐正:“趙哥,我想知道這個輸血量是怎麽回事,血液科和icu串通好了嗎?”


    趙主任挑挑眉,驚訝之間流露出讚賞的神色。


    “我知道醫院的相關流程,”顧之澤鎮定自若地說,“急救室和icu如果需要血液必須通過血液科調取,用多少取多少,不可能出現一次性調用多袋血漿囤積備用的情況,如果有剩餘是要退回血液科的。這張收費單上僅6月7日一天就調取了8000毫升血液,依照病人的病況,這個量實在是太多了。”


    “你怎麽知道這些?”


    “準備工作總是要做的,”顧之澤淡淡地說,“我這兩天都快把急救常規流程背下來了。”


    “好吧!”趙主任果斷地說,“既然這樣我就幫你幫到底,華豐醫院的急救科、手術室、icu三個科室是用血量最大的,也是我們醫院盈利最高的科室,我這麽說你明白麽?”


    顧之澤點點頭。


    “血液的流通環節很複雜,我國對血製品的管理也非常嚴格,而常規意義上說的輸血指的是成分血而非全血,這兩者的區別很大,價格差異也很大。通常來說從血站到患者終端血液的價格會增長百分之三百以上,扣除流通環節的損耗,利潤是很可觀的。但這隻是‘常規’,如果想要從中謀取暴利,血站、血液科和用血科室三者必須緊密配合,任何一個環節出現問題都會導致事情敗露,所以想要以血牟利需要打點的人也會很多,這筆錢隻能從患者身上出。”


    顧之澤懂了,從血液科調出8000毫升不一定就會用到8000,但是收費是不會打折扣的,這多出來的錢就成了利潤,而做到這一切隻需要血液科和急救室的負責人隨手簽一張申請單就可以。


    他冷笑一聲說:“在部分非洲國家,鑽石是軍隊用來購買軍備的資金來源,也是連年征戰的原因。戰爭國家出產的每顆鑽石都沾有非洲采礦工人,或者戰爭犧牲者的鮮血,因此被稱為‘血鑽’。現在,華豐醫院這叫什麽,血錢麽?”


    趙主任勉強地笑一笑,喃喃地說:“‘無論至於何處,遇男或女,貴人及奴婢,我之唯一目的,為病家謀幸福,並檢點吾身,不作各種害人及惡劣行為,尤不作□之事。’要知道,不是每一個人跨出醫院大門的時候都還記得希波克拉底誓言的。”


    ***


    顧之澤走出咖啡館的時候是下午四點,距離華豐醫院下班還有一個小時,距離最後簽版還有9個小時。他先把病曆上的重要內容用手機拍下來發給李潤野,然後打了個電話簡要地把情況說明了。


    李潤野聽完忍不住讚一聲“真棒!”,可是沒有時間了,他來不及說更多,撂下電話就直奔辛奕的辦公室,辛奕二話不說抄起電話直接打到了華豐醫院的副院長辦公室。


    聽筒裏傳來嘟嘟嘟的聲音,占線!


    辛奕皺著眉看一眼掛鍾,四點一刻!


    他必須在醫院下班前找到負責人,然後明確告知他們第二天的《晨報》及其官網不會刊登任何“致歉”內容的信息,並且作為新聞媒體,我們保留追責的權力。


    此時的顧之澤站在正午刺目的太陽下仔細地想,我還能做什麽?依照目前手頭的資料能不能翻案,明天的《晨報》官方道歉聲明可不可以免除,師父……師父的處罰要怎樣才可以撤銷?


    顧之澤絞盡腦汁,他掏出手機看了看,整整一天,李潤野沒有給他打過一個電話發過一條短信,靜默地一如過去的任何一次采訪,稀鬆平常仿佛這一切都是常態。顧之澤握著手機,幾次三番想要把電話撥過去,可是按完綠色的通話鍵後又迅速地切斷,他用拇指慢慢地摩挲著屏幕上顯示出來的“師父”兩個字,果斷地把手機又扔回了背包裏,大踏步地向華豐醫院急診室走去。


    搶救室門外,剛剛那幾個人已經不見了,手術顯然早就結束了。顧之澤圍著大廳跑了兩圈,然後氣喘籲籲地跑去搶救室問:“剛剛那個做脾髒摘除術的病人呢?我是他弟弟,剛接到消息過來。”


    分診台的護士告訴他手術在下午兩點半的時候就已經做完了,人已經推到外科病房了。顧之澤抱著一線希望跑到外科病房,幸運的是在病房走廊裏他看到了那幾個家屬。顧之澤暗中打開了錄音筆,然後走過去搭訕,三言兩語間了解到對方因為脾破裂摘除了四分之三個脾髒,整台手術下來用僅輸血費用就高達12000元。


    顧之澤的心裏咯噔一下,摘除脾髒前可以快速輸血600~800毫升以提高病人的耐受性,但是在手術過程中是可以利用血液回收機(cellsaver)回收出血的,通常醫院都會采用這個做法,因為既可以降低成本也可以節省時間。這個病人的用血量達到了將近6000毫升,按常規一定是伴有多髒器大出血的,可診斷結果隻是摘除部分脾髒,這樣的輸血量,未免也太大了。


    顧之澤翻出自己的名片,笑得一臉燦爛:“大哥,我是《晨報》的記者,我們正在做一個市區醫院滿意度的調查,您要是有什麽想法可以跟我說說,或者給我打電話。”


    對方滿心滿意都是病房裏的親人,哪裏有心思接受顧之澤的采訪,顧之澤也不強求,隻是留下名片並要來了對方的電話號碼後走出了醫院。


    身後傳來鍾聲,下午五點整,醫院下班了,距離最後簽版還有8個小時。


    手機響了,李潤野在電話裏平靜地告訴他:“你的致歉函白寫了。”


    顧之澤抬頭看看碧藍的天,他清楚地知道,這場一個人的戰爭從這一刻才正式打響。


    作者有話要說:明天周一,沒被老板虐死的話我就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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