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水已結冰,卻被眾多人硬生生的愣是敲開了一個大洞。(.)冰碎裂著沉下去,露出黑黝黝的水麵來。


    人聲喧嘩:“沉下去,沉下去,這不知羞恥的賤女人,就不該活在這世上。”


    “對,讓這清涼河的水給她洗洗幹淨吧。”


    “洗不幹淨的,下輩子輪回成為畜牲,好讓她知道該怎麽做人……”


    “沉,沉――”


    “一二,扔――”


    撲通一聲,鐵絲編就的籠子就被沉進了清涼河的水底。


    冷,好冷啊。


    冬月的河水冷的刺骨,就好像刀子一樣,浸入她薄薄的破碎不堪的衣衫,一刀刀的剜著她的肌膚,她的骨節,似乎要剜進了心髒一般。


    可這都沒有痛楚來的更激烈。那疼是從心髒深處由內而外的四溢,疼的要絞碎了自己才肯甘心。


    溫熱的淚順著臉頰流下來,滴進冰冷的水麵,窒息的冰冷撲麵而來,她身不由己的跟著籠子裏的石頭一直一直往下墜,直墜進十八層地獄。


    “啊――”


    將離忽然坐起身,大口大口的喘著氣,胸口一上一下的起伏,那種冰冷的窒息忽然消失了。


    她伸手抹了把頭上細密的冷汗,借著窗外點點星月之光環顧了一下四周,這才頹然的垂下頭。心底一個聲音道:“別怕,將離,你又活過來了。”


    她是活過來了,那一世隨著時間的流淌,變的模糊,仿佛隻是一場虛幻的惡夢。可是她知道,那不是夢,那是真實的。


    天可憐見,知道她枉死,所以讓她重新活過來。


    一個清脆動人的聲音傳過來:“要茶――”


    將離猛然坐起身,道:“來了,姑娘。”眼睛瞬間睜開,意識也在瞬間清醒,匆匆下地趿鞋,進了裏屋,將一邊渥著的茶壺執起,斟了一杯溫茶,將簾子掀起來一條小縫遞進去,低眉順眼的雙手遞過去道:“姑娘,茶來了。(.好看的小說)”


    從簾子裏伸出一隻素潔的皓腕,不接茶先摸了摸將離的手,嗔道:“你又做惡夢了?手這麽涼,既是不舒服就別值夜了,我這裏又不缺人。”


    床帳子被掀開,露出一張美豔的臉。說話的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女,一張嬌豔可人的臉,明亮的大眼睛裏滿是關切。


    將離縮了縮手,卻不敢鬆,隻僵僵的笑了一笑道:“沒事的,姑娘,奴婢已經好很多了……”


    “還說嘴,快上來躺著。”鍾玉靈說著,接了茶,就勢將身子往裏讓了讓。說來也怪,她就是和這從邊外買來的丫頭對眼,看著她就覺得親切,仿佛是她另一個妹妹般。


    明明她並不比別人更麻利,更聰明,更靈敏,可她就是喜歡叫這個丫頭陪在一邊。說話做事,待她比娘給的四個丫頭更親近些,像是親姐妹。


    雖說才進府兩個月,卻像在一起住了十幾年,偶爾鍾玉靈就叫將離和自己一起睡。那丫頭初時還肯,後來便說什麽也不了。


    尤其是上個月,她洗衣服時失足掉進了井裏,等撈上來後,人倒是沒事,卻得了一場大病,燒了三天三夜才退,等痊愈了,人就沉默了不少,還常常做惡夢。


    本來就不是個多話的,現在更沉默了。人卻似乎變了些,尤其那雙眼睛,從前隻有畏懼和惶恐,如今卻多了一些叫痛叫傷的東西。


    小小年紀,怎麽會有這種生活中沉澱許久的雜質呢?


    她憐將離年紀小,叫她多歇著,她卻不肯,這丫頭寧起來九頭牛都拉不回,鍾玉靈也隻得隨她,左右不叫她做重活也就是了。


    看她手冰涼,一定是又做夢了。(.好看的小說)


    鍾玉靈憐惜的拿起枕邊的帕子替將離拭著頭上的汗,像個大姐姐一般:“就算是起來也要披件衣服,這會已經進了八月,白天雖是秋老虎,晚上卻也下了霜,正是涼的很呢。”


    將離沒動,眼睜睜的看著鍾玉靈替自己拭汗,她身上那種若有似無的香氣襲來,竟讓她眼眶一紅,險險的掉下淚來。


    隻有姑娘對她好,兩輩子了都是。她何其有幸,能遇上姑娘這樣的小姐!


    鍾玉靈捏了捏她的臉,嗔道:“傻丫頭,我又沒罵你,你哭什麽?”


    將離倒是又笑出來,道:“奴婢沒哭,姑娘,天冷,你也快早點歇了吧。”


    見她不肯,鍾玉靈歎口氣,道:“從前你雖不愛說話,倒也乖巧可愛,現在卻人大心大,性子也執拗起來了。叫你陪陪我,你就推三阻四……”


    將離咬了咬唇,還是往後退了一退,低聲道:“姑娘,奴婢年紀不小了,怎麽還能做那些沒規矩的事。這些話,您以後也休要再提。姑娘早些歇著吧,一大早還要去給夫人請安呢。”說時替鍾玉靈掖了掖被子。


    鍾玉靈隻好乖乖躺下,卻不肯睡,睜著一雙美目看向將離,道:“明明你比我還小,我卻總有一種錯覺,好像你才是我的姐姐。”


    以前將離的話也沒有這麽多,病了一場,人倒是像長大了許多,動不動就把規矩拿出來說事,倒也不為了管束自己,反像是約束她自己,和她的距離又遠了些。


    將離臉色白了白,低下頭道:“奴婢隻是個下人,姑娘切莫亂說。”


    鍾玉靈扭了頭道:“算了,你也早點去睡吧。”


    人都是越大越無趣,各個都在自己麵前論什麽主子丫頭,講什麽規矩禮儀,連話都說不痛快,早知道這樣,人幹嗎要長大呢?


    將離利落的放下床帳,退後出了裏屋,回到了自己的小床。


    她不是不懂得小姐的一番好意,可是,她有了上一世的慘痛經曆,再怎麽也不肯和小姐走的密切。


    將離私心以為,如果她不和小姐形影不離,那麽就不會被那人相中。不相中,就不會拿她當絆腳石,也就不會下那樣的狠手。


    不管這一世的命運會如何,總之,她不會讓自己重蹈覆轍。


    天色還早,將離在床上一動不動,睜大眼睛盯著帳頂的青色布幕,默默的數著時間。她很倦,卻了無睡意。


    雖然醒來發現自己是活著的,她心下無比慶幸,可終究還是覺得心有餘悸。這裏不是良園福地,而是狼窟鬼窩,雖然她有了戒備的心思,可是她終究不能斷定究竟有沒有能力扭轉悲慘的命運。


    她要是有機會能在遇到他之前逃開就好了。


    可是,她怎麽逃呢?


    五更天才過,將離就聽見了小姐起床的聲音。忙將準備好的熱水端進去,服侍鍾玉靈洗漱梳妝。


    鍾玉靈天生麗質,即使淡施脂粉,已經叫人挪不開眼光。那樣明媚的儀容,又加上身世不凡,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就算是做皇後都一點都不輸,隻可惜……紅顏薄命。


    將離的心髒驟然緊縮,雙手微顫,幾乎拿不穩銅盆裏的水。她真的不知道,重新活這一糟,她究竟能改變多少。


    鍾玉靈從梳妝鏡裏看見將離瘦弱的肩膀微微縮著,似乎一副痛不可言的模樣,立時就從凳子上立起身走過來道:“將離,你怎麽了?”


    將離猛然轉過身,細長的手指緊緊的抓著銅盆的邊緣,勉力擠出一抹笑來道:“沒什麽,就是手不穩,差點摔了銅盆。”


    鍾玉靈笑起來,臉上的神情一鬆道:“不過是銅盆罷了,摔了也就摔了,你也值得怕成這樣?我還以為你身子不舒服呢。”


    將離搖搖頭,道:“奴婢沒事。”


    鍾玉靈便重新坐回去道:“將離,一會你陪著我吧,聽娘說,今個兒表哥要過來府上給娘請安呢,有你在,我心裏就不會太害怕……”


    鍾玉靈也說不上為什麽非要帶著將離。


    也許是因為她已經習慣了將離的照顧,真的拿她當了姐姐,要見外姓男子,雖說是至親骨肉,但心底始終是有一份緊張的。有將離在,她便有了倚靠,不會失禮,也不會無措。


    表哥風輒遠,是有名的江洲才子之一,奉了姑母的囑托前來京城下場科考。路過恩洲,固然要來探訪拜望。


    聽娘的意思,說不定表哥還要在家裏住些時日呢。畢竟這裏離京城隻有百十裏的距離,離科考還有將近多半年的時間呢,表哥隻身一人,在京城裏無親無眷,自家舅母不照顧,誰照顧?


    將離呆呆的看著鍾玉靈在鏡子裏照出來的那抹麗影,已經完全聽不見她在說什麽了。腦子裏嗡嗡的響成一片,或震耳欲聾,或是幽幽咽咽,或是尖利刺人,或是婉轉憂傷。


    來了,該來的還是來了。她一直心存奢望,希望或早或晚,那人不會再來了。上一世她也是落了水,病了好些日子,因為身子弱,那人來時,她竟沒能陪姑娘去。


    可誰知命運如此強大,她竟是不能逃脫的麽?


    還有小姐,她也必然的要做命運齒輪下的犧牲品麽?如果她此番回來,對命運的擺布無能為力,又何必要再回來呢?


    將離忽然迸發出一聲慘痛的呻吟:“不――”


    別去,別去啊。


    那人看上去儀表堂堂,風流倜儻,卻是個人麵獸心的,小姐此一去,就是羊入狼口。


    將離手裏的銅盆骨碌碌落地,發出怦的一聲響,水早就汙了她的裙子和鞋麵。她卻猶不自知,隻是緊緊的盯著鍾玉靈,迫切希望聽她說出一句“那我就不去了”之類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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