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夜色低沉、家家都燃起燈火,前去鎮上請大夫的李福才一臉急色地趕回了莊子,身後跟了位年逾花甲彎腰弓背的老醫者,麵色微紅腳步有些虛浮。


    據李福說方圓百裏最為有名的劉醫師前幾日一個不慎摔斷了琵琶骨,如今癱坐在床無法出診,他隻得請了鎮上僅剩的這位張醫師前來為小夏子診治。恰巧這位張醫師今日見無甚生意便去朋友家串了個門子,李福一番輾轉打探才在酒桌上把人找了來,因此才會耽擱到這麽晚。


    薑平夫婦一邊心裏慶幸小夏子福大命大,在這個當口遇上會醫的王卉凝主仆來莊子上休養,否則耽擱到此時,哪裏還有人在。一邊又引了喝得微熏的張醫師到小夏子的床前,禮節性地令他略略地看上一看包得整齊的傷口,再聽他語無倫次地叨嘮了一大堆,方又給了些許出診費,找了輛馬車重新把人送回去。


    一番折騰過後,已是月上柳梢。麻醉退去醒來後一直嚷嚷著額頭疼要吃好東西補血的小夏子,在薑媽媽的哄慰輕拍下再次安然睡去。傷口處偶爾傳來的疼痛,牽得睡夢中的他時不時地皺一皺眉,幾次舉起手來伸向額頭,都被薑媽媽小心地拿了下來。


    “今日幸得王姨娘身邊的飄雪姑娘出手相救,這份恩情咱們卻是需牢牢記著的。”坐在矮桌前的薑平倒了碗涼開水,咕咚一聲全倒進了嘴裏,用棉襖的袖子拭了拭嘴角,放下茶碗聲音粗獷地道。


    桌上燭台中昏暗的燈光映出他濃黑的劍眉、寬厚的嘴唇,方正的臉上一派憨厚之色。


    “嗯,何嚐不是呢!”薑媽媽拍著小夏子肩背的手微微一頓,蹙了蹙眉,看了一眼小夏子酣睡的模樣,終究咽下了要出口的話,輕輕一歎,“總歸是她們才保住了咱們小夏子的這一條命。”


    她總覺得王卉凝有些病過其實,言語間總有些推辭之意。不過,飄雪出手相救總歸還是因為她,若沒她的準許,飄雪定然是不會相救的。終歸小夏子是她們主仆救回來的,她再去想那些有的沒的,倒顯得過於計較了。


    “你以後對王姨娘的事留心些,再不可像以前那般陽奉陰違了。好歹是小夏子的救命恩人,即便是個落魄的姨娘,我們也不能怠慢了去。否則,豈不是同那沒有良心的白眼狼一般。”薑平憨厚的臉上盡是真誠,豪爽的話語間多少含著點對薑媽媽以前所為的不滿。


    “我又何嚐想那樣做?”薑媽媽怪嗔地掃了薑平一眼,“你卻是個老實的,人前不懂做半分假。這是在柳家莊,若是放在候府,保準有你吃不完的虧。”


    薑平自是不服,瞪了薑媽媽一眼,卻也是無話反駁。若不是他過於憨厚不懂作假,憑他的忠心勤懇,少說也該是到離候府近的京郊當個莊子管事,又怎麽會被派到這個離京郊還有數十裏的山頭上來。


    不過,好在一家人守在一處勤勤懇懇做事,拿著候爺給的月例和賞銀,過得還算豐衣足食,他便也沒甚爭求了。


    見他無話可說,薑媽媽知道戳了他的痛處,語氣不由緩了緩:“我卻是喜歡你這個憨厚脾性的。”看著薑平寬厚的嘴唇咧了咧,她又道,“我原本聽張平家的說,老夫人對這位王姨娘極為不喜。還聽她不小心漏出點口風,說王姨娘是因為將夫人推入水中溺了才被打發到這個莊子上來的。明是養病,實際是什麽,明眼人都看得出來。畢竟府裏是老夫人當家,張平家的又是個藏不住話的,若是我們與王姨娘過於親密,萬一傳到老夫人耳中,豈不是要說我們不明態勢,說不定就越發疏遠我們了。”


    與人為仆要想有出息,便要學會看主子的臉色,摸得準主子心中所想,否則,便一輩子都隻能是粗使奴才。原本聽著王姨娘竟是個軟弱任人欺的,她才會陽奉陰違。如今瞧著卻委實也是有一套手段的,又偶然聽得竟然就是宮裏賜下來的那一位。別說她是個知恩圖報的,王卉凝今日救了小夏子,她已存了報答之心。便是想到王姨娘那層身份,心裏琢磨著憑她這名不符實的性子,恐怕也是有能力重回候府的。如此一來,她又如何會去得罪?


    但畢竟府裏還是老夫人說了算,她即便是存了這個心,也要拿捏好了,既讓王姨娘感受到了她的關心,又不能讓人抓了話柄說她違拗老夫人的意思。


    “那難不成我們還是如從前那般,嘴裏說一套,表麵做一套?”薑平雖看不慣,卻還是有些佩服妻子的八麵玲瓏處事圓滑的。但若讓他來做,恐怕還是會心裏怎麽樣想便怎麽做。


    “這個你便不用擔心了,我自會在她的飲食起居上多上幾分心,卻又不能讓其他人抓了錯。”薑媽媽說完頓了頓,“眼看著就要過年了,年底前夫人是定然要出殯的,到時咱們少不得要備些物事去祭奠。你別忘了到時在府裏好好打聽打聽,這萬一有個什麽變數,咱們也好心中有數。”


    夫妻二人又絮叨了一會兒備祭禮和明兒讓人去鎮子上買藥的事,便也睡下了。


    王卉凝發了一個下午的燒,到了入夜時分卻是退了。喝了飄雪喂的湯藥,雖還有些乏力,人倒是稍稍有了點精神。


    “白芍的手可好了些?”半倚在床頭,王卉凝側頭對著坐在燈下提筆寫單子的飄雪輕聲道。


    飄雪頓住筆抬起頭望著王卉凝:“她倒沒有嚷嚷著疼,隻是這幾日怕是做事有些不方便,奴婢讓她早些回去睡了。”


    “嗯,難為她了,”王卉凝點了點頭,望著燭台中的如豆昏黃燈光,眸光閃了閃,聲音突然冷了些,“卻委實令人難以想像她是從那樣一個婆子的肚子裏出來的。”


    “姨娘若是不想看到她,”飄雪隨手取過一旁尖銳之物,挑了挑燭台上的燈芯,望著晃了一下猛然竄高了些的火焰略頓了頓道,“明日奴婢便讓她到外麵去。”


    宮裏爾虞我詐勾心鬥角,即便隻是最普通的宮女,也不能幸免卷入其中。而飄雪能隨在皇後娘娘的身旁在宮中呆上數年,王卉凝自是相信她有些手段的。


    略一沉吟,她卻緩緩地道:“身邊養著一條毒蛇和一條喜歡狂吠的惡犬,著實是讓人不踏實。”


    飄雪自是聽出她說的毒蛇是誰,點了點頭後,蹙著眉頭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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