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老秦,我說你們秦衛堂那麽聲名狼藉,究竟都幹了什麽遭人怨恨的事?”


    那是兩人還被關押在後山,無名穀還未被西羌人焚毀的某一天。


    奇跡般地,秦善,顏漠北,齊若望,三個人相安無事,共坐一處地聊天。


    當然,顏漠北會坐在這裏,純粹是一個意外。他隻是在今天送飯的時候,照例惹怒了秦善,照例兩人動起了手,照例他讓了秦善三分,可偏偏意外地,被秦善一揮鐵鏈把小腿打折了。


    千年玄鐵所鍛造的硬度,加上秦善出手毫不客氣,硬生生地往那腿上一砸,顏漠北頓時成了不良於行的殘廢,困在山上無法獨自離開。


    雖然秦善很想把人扔下山,任由他自生自滅。不過考慮到顏漠北一出事,他們山上可能就斷了炊——在齊若望的強烈抗議下,秦善暫時妥協。在無名穀的弟子發現他們小師叔失蹤前,或者在顏漠北養好傷前,他隻能任由這人礙眼地杵在麵前。


    於是,三人便成一個三角坐著。秦善閉著眼打坐,顏漠北盯著秦善發呆,齊若望兩邊看看,倒是想走來著,可他一動,另外兩人頓時都抬頭看他。


    齊若望:“……”


    他算是明白了,自己成了維持這兩個冤家的製衡了。


    而他之所以沒事問秦善問題,也是看氣氛太尷尬,想打破沉默而已。


    顏漠北開口:“他們秦衛堂聲名狼藉,是因為行事逾矩,得罪了太多不該得罪的人。”


    秦善冷笑:“秦衛堂按朝廷法度辦事,隻清除違背法令,肆意行事的江湖人,並未逾矩。”


    顏漠北嗬嗬:“未逾矩,不過一人犯法,株連九族而已。”


    秦善:“子不教父之過,弟子為非作惡,難道門中長輩不該為此負責?”


    顏漠北:“可你也不該出手就滅了人家一整個門派。”


    秦善:“放任弟子肆意行凶作惡,劫掠良家女子為爐鼎,練無知小兒骨肉為藥丸,這些江湖門派不該清繳?”


    顏漠北:“可你把前去做客的其他門派弟子也一同清繳了,真相無人知曉。秦衛堂自然就成了背黑鍋的惡人。”


    秦善:“結交歹人,為虎作倀,死有餘辜。是非不分,聽信讒言,這樣的人,我又管他如何看我?”


    顏漠北歎了口氣:“凡習武者,進城必須卸下刀劍,為禁刀令。此外,秦衛堂又頒布其他十七禁,為秦衛十八禁。十八禁凡觸其三者,必斬於秦衛堂刀下。人誰無過,誰無不得已之時?這樣不通情理,不給人悔過辯白機會的法令,難道不是太過嚴酷?”


    秦善:“你我初見之時,綠水幫和楚家為爭奪私鹽河運,明爭暗鬥,傷及百姓無數,毀一方民生。習武者本該自誡自律,可他們卻為一己之私危害旁人。這樣的江湖人還數不甚數,甚至以尋常人性命為兒戲。對他們,難道不該用重法?若不是心懷鬼魅,隻尋常度日,自不用怕我秦衛堂禁令,反而受我庇護。”


    顏漠北眼前一亮,卻轉移了關注點,興奮道:“你還記得我們初次見麵的事,阿善?那你記不記得,那時我同你說了什麽?你知不知道,其實那不是我第一次看見你,之前你騎著一匹黑馬……”


    秦善:“……”


    他看了眼前這人一眼,突然不耐煩再待下去了,回身進洞。留下顏漠北,可憐巴巴地望著他的背影。


    “他果然不記得了。”顏漠北感傷道。


    旁邊齊若望聽得津津有味,總結:“說白了,這就是深有苦衷的國家城管,和討要生活混江湖的小販千年來無法化解的矛盾,和從不停息的鬥爭啊。”


    顏漠北瞥了他一眼,淡淡道:


    “江湖人行事是有偏頗,但秦衛堂舉措過於偏激,殺百儆一,遲早覆水難收。不過,有一點,阿善說得倒是沒錯。”


    “什麽?”


    “秦衛堂是百姓的庇佑,是大齊朝堂最忠誠的狗,最尖銳的劍。”


    然而有一句話,顏漠北沒有說。秦衛堂是利器,卻是一把雙刃劍,一旦掌握它的人覺得它無法掌控,隻怕是會立即被主人遺棄。


    而這毀滅的征兆,那時已映入顏漠北的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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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冬寥寥過去,秦善一行人一路西行,來到雁蕩山下的時候,早發的春花已經冒出了尖尖兒。


    他們一路避人耳目,尋僻靜少人之處走,因此消息滯後。直到在雁蕩山下一處落腳,秦善才得到消息,秦衛堂正式被裁撤,同時右小嶷等人發現上當,正在四處尋他。


    這兩個消息,無論哪一個,對秦善都算不上好。


    然而,蒲存息看見這家夥竟然笑了。那笑雖如曇花一現,卻分明無誤。他揉了揉眼睛,懷疑究竟是自己瞎了,還是秦善傻了?


    “我明日要外出半日。”秦善道,“你們在此住下,這裏是魔教腳下,不必擔心有江湖人尋來。”


    蒲存息故意和他唱反調道:“要是就是魔教的人來抓我們呢?”


    秦善看他,“那麻煩蒲穀主還是束手就擒,莫連累了我的仆從。”


    蒲存息被他氣得胡子都快被吹上天,究竟是誰連累了誰!


    “你這人怎麽這麽冷血?先不論我。今日聽到秦衛堂舊人被遣散抓捕的消息,不見你一點反應。秦衛堂和你怎麽也是共患難那麽久的情誼吧。”


    秦善突然冷冷看著他,眼神如刀。蒲存息頓時嚇得不敢說話了。直到秦善進屋了,他才敢罵罵咧咧幾句。


    “混蛋,利用人做完藥,又這樣對人家,混蛋。”


    一旁,明月聽見,不由苦笑想去勸幾句,別被秦善聽見了又有好罰,卻被青天拉住。


    “你管他做什麽。”青天不快道,“他惹主人生氣,主人沒罰他就算好了,還管他胡言亂語。”


    明月勸:“蒲先生又不知內情,你不必生他氣。”


    青天生氣說:“我才不和他計較,我是氣世人。他們不知道主人的苦處,就在隨意編排流言。改日我要是學成武功,一定要把說主人壞話的人全都殺了。”


    明月連忙堵住他的嘴,“瞎說什麽!怎好隨便殺人?”


    “哼,膽小鬼。”


    春嬸從旁邊看著,含笑搖頭。她一個村婦廚娘,什麽都不懂,也不明白秦善在江湖上是什麽身份。她隻知道是秦善救了她,給了她新的生命,她就該一輩子感激。


    春嬸推門進屋。


    “老爺,晚飯要吃麵嗎?我剛剛去外麵買了麵粉。”


    秦善抬頭看見春嬸的笑容,看見外麵正在打鬧的二小廝,眼角的冰冷漸漸化作暖意。


    “好。”


    第二日,在眾人還在睡時,秦善就已經離開住處,借著朦朧天色上了山。


    雁蕩山是魔教的地盤,雖說這幾年魔教收斂,不再輕易出麵,等閑人也不敢隨意進入,但秦善又豈是那等閑之輩。他不但入了山,還一路深行,直到走到山中一片平坦穀底,才停了下來。


    站在一處崖下,秦善抬頭,看著高入雲端的崖頂,眼神晦暗。


    他還記得,正是在此處,顏漠北與他一同墜入山崖,為護他身受重傷。也是那一次,秦善放下了一絲防備,開始對顏漠北有少許信賴。


    兩人曾約法三章,顏漠北若要留在秦善身邊,必須履行三個約定。


    第一約,顏漠北心甘情願服下毒、藥,為他所製。


    第二約,他逼顏漠北夜闖萬刃山莊,與萬成軒決裂。


    第三約還沒來得及兌現,他就被顏漠北送上少室山。


    而直到那時,秦善才知道,他以為他逼得顏漠北與故人恩斷義絕,再無回頭路,卻全然是他們攜手共演的一場好戲。而這出戲的結果,卻讓秦善羽翼盡毀,差點再也無法翻身。


    “阿善,你不要怪我。”


    又想起日日夜夜守在無名穀囚洞的顏漠北,以及那一千多個朝夕的相處,秦善突然發現,自己其實從未看透這個人。


    若說他愛慕自己,卻能狠心把自己送上絕路。


    若說他自私無情,可在無名穀時的表現,卻也不像是偽裝。


    秦善冷著臉,一劍劈開山中雜草,心想。


    無論怎樣,衝顏漠北放他離開無名穀,救他一命這事。下回若再遇到那男人,讓他當胸刺他一劍,從此,兩不相幹。


    秦善走到了自己的目的地。


    那是在樹林圍籠中,驟然出現的一片空地。此時天剛破曉,晨光穿透濃霧,落在秦善被露水沾濕的衣袖上。


    他走到這片空地之前,看到有兩樣事物。


    一座歪歪斜斜的墓碑,一個站在墓前的紅衣人。


    那人聽到身影,轉過身來。


    “師兄。”


    紅衣人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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