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軍沒見著,都是鄉裏的亂民!”陳千裏雖然身上有幾處輕傷,卻不甚在意,甚至對這些作亂的鄉民也不甚在意。“少府君隻須派出城中團結兵加以震懾,就可一舉平定民亂!”


    他的意思並非將作亂的鄉裏亂民都殺光了事,而是派出官府兵丁,強行擺平亂局。對此,秦晉深以為然,立即召來團結兵校尉契苾賀。


    “召集團結兵訓話,明日一早,隨秦某親往城外平抑亂民!”


    陳千裏聞言後立即加以勸阻,認為秦晉身為新安縣中的主心骨切不可身履險地,萬一有個好歹,後果將不堪設想。隻是秦晉卻非去不可,他知道民亂最是複雜,處理的不好,則可能引發本沒有發生民亂的鄉裏隨之附和。


    長石鄉在新安關城以東是數一數二的大鄉,鄉嗇夫範長明則是新安縣數一數二的大戶,平素在鄉裏間很有影響力。陳千裏跟在秦晉的身後,向他一一介紹著長石鄉的基本情況,然後就是將範長明如何誘騙他們入裏門後,再實施偷襲的簡略過程。


    “範長明哪來的膽子,敢公然反叛朝廷?”


    聽了陳千裏的描述,秦晉隻覺得這廝既然蓄謀為之,可見其叛亂之心不是在這一日半日生出來的,已經動了殺心。


    “長石鄉的情況也有點特殊,其中占用團結兵中空額的就有近百戶,而且範長明一直與伏誅的崔安世多有金錢勾結,此時做反也不稀奇,隻想不到會在這個當口!”


    陳千裏的語氣中有點不甘心,被一群亂民暗算,而且差點丟了性命,讓他有些顏麵掃地。


    秦晉卻猛然明白,此人在這個當口突然造反作亂,恐怕與清理團結兵空額一事有著脫不開的幹係。雖然自己是出自一片公心,但在範長明看來,分明是在借機鏟除伏誅縣令崔安世的餘黨。


    所以,在陳千裏帶著人前去傳達往關城以西遷民的政令時,更加坐實了範長明的猜測,從而決心鋌而走險。


    次日一早,契苾賀於校場召集了三百團結兵。短短一兩日的功夫,無論集合速度還是精神麵貌,團結兵似乎都有了不小的進步。


    唐製十裏一鄉,每個裏則向城中有坊一樣,由裏牆隔斷,並開有裏門,各裏在軍事上便如獨立的堡寨一般。當秦晉帶領團結兵抵達城東五裏外的長石鄉時,此次作亂的基本情形,也被事先派出去的哨探查了個七七八八。


    所謂長石鄉作亂,絕大多數人都集中在範長明有家族關係的幾個裏,範姓在長石鄉是大姓,幾乎有一半的人都姓範,各種關連交錯縱橫,所以範長明才能在短時間內糾集了一批人陪他造反作亂。


    半個時辰後,秦晉望著麵前嚴陣以待的裏門,甚至門內還有圓木樁搭起來的高台作為瞭望台,心道,長石鄉的亂事果真棘手,他有幾分後悔此前清理空額的草率之舉,如果不是進一步刺激了範長明,這廝也不至於在如此緊迫的關口作亂。


    “少府君,下令吧,不出一刻,定叫亂賊雞犬不留!”


    契苾賀完全沒把亂民放在眼裏,在唐軍的蹶張弩麵前,僅憑鋤頭砍刀又能頂得住多長時間?


    “向他們喊話,隻要放下武器,就可以既往不咎,仍舊是我大唐百姓!”


    本想大幹一場的契苾賀愣住了,目露不解的望向秦晉,“少府君,這些都是意圖殺官的亂民,按照大唐律要連坐處斬的!”


    “執行軍令!”


    秦晉沒有做多餘的解釋,隻是讓契苾賀嚴格執行命令。在得知了前因後果以後,他斷定長石鄉未必人人肯跟著範長明一條心,如果自己下令大肆誅殺不留餘地,反而會將長石鄉各裏那些處於兩可猶豫中的百姓推向了範長明。


    契苾賀在團結兵中找了幾個嗓門大的,才喊了幾句,裏門中便拋出了兩個血肉模糊的首級。眼見如此,陳千裏麵色劇變,上前檢視一番後,果然所料不差,是被困在此地的縣廷佐吏,已經遇害了。


    一時間,群情激奮,紛紛請求秦晉下令破門而入誅殺逆賊。


    這讓秦晉一陣皺眉頭疼,目下擺在他麵前的首要問題是抵抗安祿山的蕃胡叛軍,可誰曾想新安內部也不是鐵板一塊,如果處置的稍有差池,說不定就會對遷民的既定策略帶來數不清的麻煩。


    另一個聲音突然從秦晉的腦中跳了出來,亂民定要悉數誅殺,否則人人都以為造反作亂不會付出代價,將來必然遺禍無窮。


    就在天人交戰的當口,秦晉並不知道,在裏許開外的裏門內,一雙精亮的三角眼正死死的盯著他們的動向,嘴裏嘀嘀咕咕著。


    “下令吧,快下令進攻吧!”


    “阿爺糊塗了麽?官軍就此罷兵,長石鄉父老才可免於刀兵之災!”


    三角眼正是長石鄉嗇夫範長明,他回身就踹了兒子一腳,“不長腦子的東西,官軍越狠,鄉裏的百姓才會緊緊的站在咱們一邊!”


    這是範長明的長子範伯龍,覺得自己一腳挨的甚為冤枉,繼續強道:“以木條夾成的寨牆根本擋不住官軍的進攻,就算能擋住,官軍弩箭厲害極了,不知要死多少鄉裏兄弟……”


    麵對迂腐的兒子,範長明恨鐵不成鋼,鄉裏的百姓多死幾個和他範家又有什麽幹係,重要的是把長石鄉的人都捆在自己這一邊,才是保命的籌碼,官軍殺的越狠,鄉民們害怕誅聯,自然隻能跟著範家幹。再說,那些團結兵什麽德行,他再清楚不過,都是些提不上台麵的家夥,就連崔安世的家丁都能將他們輕易製住,何況一向驍勇的範家子弟。


    範長明數日前與崔安世曾有過一次深談,這廝出身名門望族居然也要反唐投奔安祿山,就足以說明大唐氣數將盡,如果能把握住這千載難逢的機會,將來子孫封侯封公也不是不能,比一輩子窩在山野間做個不入流的鄉嗇夫,不知要強出千倍百倍。


    範長明的三角眼在長子身上掃了一圈,暗歎一聲,大郎為人忠孝,又讀的好書,的確是個光大明媚的好苗子,隻可惜成也蕭何敗蕭何,讀書讀的腦子都生鏽了,看不清這天下大勢。


    範長明口中哼哼冷笑,看著吧,亂世將至,逐鹿天下的序幕已經拉開,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一個個想法在腦子裏蹦出來,激的他渾身熱血沸騰,全然不像一個年逾五旬的老者。


    “官軍撤了,官軍害怕了,阿爺讓俺帶人去把他們都抓回來,剁碎了喂豬!”


    不用回頭,範長明也知道,這是他的次子範仲龍,與大郎正好相反,空有一把子力氣,卻是個沒長腦子的東西。在寨子裏麵據牆而守才能抵消官軍武器上的優勢,出去和官軍野戰,隻有腦子被驢踢傻的人會去做。


    “帶幾個人出去探探,官軍去了何處!”


    片刻功夫,便有壯丁回報,官軍去了其他各裏,正逐個喊話呢。聞言之後,範長明的三角眼忽而射出憤怒的光芒,他娘的,還是小瞧了那書呆子,以前怎麽沒覺得縣尉是個人物?


    朔風呼嘯,望著封凍的穀水河麵,封常青扶住馬鞍,冰冷的觸覺自手心傳來,他從未如此清醒過。


    “鄭三啊!”


    “卑下在!”


    鄭顯禮立即上前回應,他能感覺到恩主的心事。


    “你帶上這些人到新安去,不必和某一同前往長安了。”


    “節帥……”


    封常青一揮手,“某曾在聖人麵前誇下海口,而今喪師失地,自當負荊請罪。你們不同,留下來還能軍前效力!縣尉秦晉說的不錯,河北道變局的確是朝廷的一大轉機,或許,或許某能說動聖人,一舉扭轉急轉直下的形勢。隻不過……”


    說到此處,封常青沉吟了片刻,才緩緩道:“不過新安終究不是久守之地,倉促間訓練的長槍兵也未必是蕃兵對手……況且,安祿山得知後方叛亂,必然急於穩定洛陽局麵,拿下地處衝要的新安就成了迫在眉睫的……”


    洛陽城城防何等堅固,還不是沒能擋住安祿山的逆胡蕃兵,最終他一敗再敗,又何況小小的新安土城!


    “咱們安西軍善使陌刀,你可以酌情幫助他們操練,如果情況不允許,在危機關頭就助他們安全撤離新安……”


    鄭顯禮的情緒有些激動,“那書呆子如何當得起節帥如此看重?”跟隨封常青近十年,他從未見過節帥如此看重過某一個人,但這都不是重點,節帥現在都自身難保了,自己怎麽能棄之而去!


    “長石鄉的父老們,秦某是本縣縣尉,以先人之名向你們發誓,官府除了追究斬殺縣廷佐吏的罪魁範長明一家,絕不會再牽連別家!若不相信秦某,就請諸位去相鄰的裏去打聽一下,看看秦某究竟有沒有牽連無辜!”


    秦晉苦口婆心說了一堆,雖然他言語間情真意切,換來的卻是橫眉冷對,和一而繼之的猜忌與疑慮。“不是俺們不相信少府君,實在是嗇夫與俺們相處幾十年,而少府君來新安不過一年而已,這且不算,今日還是第一次謀麵,大夥都評說評說,俺們該相信誰?”


    裏門內不知是誰扯著嗓子喊了一句,立即就換來一陣附和之聲。


    這個問題就算放在秦晉一方陣營中的人都不好回答,世間豈有不相信鄉老士紳,而聽信外鄉人的道理?


    契苾賀早就被秦晉這種近似於相求的口吻弄的不耐煩,在他看來所謂官府牧民,就像牧人放羊,一旦有不合群的要脫離隊伍,就必須以牧羊犬用武力將其驅趕回去,哪有反其道而行之好言相求的?


    就連陳千裏都有些不解,既然對麵的裏門內沒有決死抵抗之心,何不動武硬衝進去,然後再和他們講講道理,到時候便都能聽進耳朵裏了。


    其實,秦晉何嚐不想快刀斬亂麻,不過擁有來自前世記憶的他深知百姓不好管, 往往手段愈強,民心卻已與之愈遠,武力為之,不到萬不得已絕對不能輕用。


    好話說了一籮筐都不管用,他隻能單刀直入主題,“想必父老都聽說了,叛軍攻破東都洛陽,燒殺搶掠足足三日夜,秦某請大夥移到關城以西也是為了防止慘劇發生在我新安百姓身上……”


    “秦少府的好意俺們心領了,都知道秦少府是個好人,可俺們死也要死在家鄉土地上……”


    陡然有團結兵指著東麵的天空,驚恐的喊道:“狼煙,狼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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