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天子李隆基的麵色數度變幻,手中所捧的密報在不斷的抖著,繼而那張薄薄的紙又於幹枯的手指尖飄然滑落。李隆基並沒有俯身去將之拾起,而是合上雙目,下一刻又倏然睜開。


    張輔臣小心翼翼的侍立在側,以他這些日子以來對天子的觀察,此時此刻的天子正在思索極為頭疼之事,按照以往的情形用不了多久,就會有了決斷。所以,他識趣的立在一旁,並沒有殷勤的去拾起那封密信,不敢有一絲一毫的異樣響動,生怕打斷天子的思路。


    嘩啦一聲!張輔臣被嚇得身子驟然一顫,竟是天子將滿案的書卷表文推到了地上。天子一怒,直如山崩海嘯,張輔臣雙腿不自覺的一軟,便撲通跪了下去,以額頭觸地,冷汗珠子順著兩頰額頭劈裏啪啦掉落下來。


    按說李隆基已屆古稀之年,早就過了那種陡然暴怒的年紀,可糟糕透頂的消息還是令他如鯁在喉。發泄了一下之後,情緒有所緩和,心思也澄明了不少。他的目光掃過一片狼藉的地板,顫巍巍俯下身子,一件件撿拾著散落四處的書卷表文。


    張輔臣見狀後,趕忙爬了起來,口中連連稱“奴婢死罪,聖人安坐,且由奴婢……”他麻利的俯下身去收拾那滿地的竹簡紙張。


    然而,李隆基卻一把推開張輔臣,親自一卷卷,一封封將之撿拾而起。


    一張紙突的躍入視線之內,李隆基直起身子將之輕放在書案上,眼睛飄過其上,紙上僅有寥寥數句,他卻禁不住念出了聲。


    “道狹草木長,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願無違。”


    這是陶淵明的明誌之作,也是那日茶會上出自秦晉之口。


    想到這個年輕人,天子李隆基臉上的寒意稍有衰退,見張輔臣謹小慎微的躬身在側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樣,便信口問道:“可知道朕所念詩句有何深意?”


    “奴婢不敢說!”


    天子麵前豈能隨意說話,就算天子有所問又豈能真就不知趣的任意作答了?張輔臣性子雖然有其果敢之處,但伴君便如伴虎的道理是懂得的,已經不再像做黃門時那般的直硬。


    “但說就是!”


    天子又堅持,張輔臣這答道:“這是靖節先生所做,以文詠誌,歸隱田園,堅持操守……那日茶會間,神武軍中郎將秦晉曾吟誦此詩。”


    天子李隆基頗感驚訝,大內深宮中識文斷字的宦官不在少數,但絕大多數都是些不學無術之輩,能識得陶靖節筆下文字,足見其不簡單之處。


    “哦?懂得還不少!”


    張輔臣連忙又跪下請罪,“奴婢少年時入宮前曾開蒙受教,先生,先生曾教過的……”


    殿中銅爐內,火炭劈啪作響,李隆基暗歎一聲,宮中宦官多有罪臣子嗣,如高力士一般,本姓馮,乃出自嶺南世家,其曾祖為前隋左武衛大將軍,其父亦是大唐潘州刺史,隻可惜世事滄桑,天之驕子也有一朝淪為奴婢的時候。這個張輔臣既然在少年入宮之前曾開蒙受教,想來也不是尋常人家的子弟。


    李隆基並沒有追問他的家世,而是接續上之前的話題。


    “陶潛器局畢竟還小了!”


    天子的話讓張輔臣無言以對,誰都知道靖節先生的人格境界之高深,但天子說他器局小了,又聯想到這是經由秦晉之口念出來的,難道,難道是天子已經對秦晉的態度有所變化了?


    張輔臣胡思亂想,覺得天子心思深沉似海,實在不是自己可以揣摩的。


    隻是他卻想岔了,李隆基的話隻說了一半,在他看來天下士人,但有報國之誌,便要躬身踐行,似這等獨善其身終不過是為了一己之私而已。然則,秦晉以進士登科為縣尉,又在大兵壓境之際力抗狂瀾,不折不撓,此等作為,豈能是那些扭捏酸腐之人可比的?


    陶潛出世為明個人之誌,不惜放下士人尊嚴,以衣襟沾夕露。秦晉將其引用過來,當正是反其道而行,入世而披肝瀝膽,為得不也是堅守心中的信念嗎?隻不過,此子借此向自己表明的,則應是殺盡逆胡,重振大唐之誌,他能從這個年輕人身上感受到一種強烈的氣息。


    李隆基自詡看人極準,他從這個年輕人身上看到了太多影子,如果好好加以琢磨,沒準三十載後,便可成為大唐的柱石之才。


    想到三十載後,一向俯視眾生,手掌天下的李隆基不由得眼神迷離起來。到那一天時,他可能早就化作了秦川大山間的一抔黃土,盡管臣下多有萬歲讚頌之語,但他清醒的很,不論多麽顯赫高貴的人,都有死去的一天。


    李隆基多希望這一天能夠晚一刻到來,然而,現在已經有人急不可耐的盼著他早一日駕鶴西去了。


    那封讓他大發雷霆的密信中所涉及的,正是這個不容許任何人觸及的隱痛,更何況觸及這隱痛的人還是自己的兒子。有人密報,太子與高仙芝曾有書信往來,雖然內容不得而知,但這在李隆基看來,已經是不可饒恕的罪過。經由兩次宮廷政變才登上大唐天子寶座的李隆基就算再倦怠朝政,對這種危急皇帝之位歸屬行為的警惕之心,數十年來從無一刻放鬆過。


    張輔臣偷眼看著天子,但見他麵色陰晴飄忽,目光閃爍不定,似乎又陷入了沉思之中,便乖覺的垂手侍立,不敢再稍有異動,驚擾了天子。直到殿外一陣悉悉索索的腳步聲傳來。


    “聖人,神武軍中郎將秦晉已在闕外候旨!”


    聲音不大,但仍舊清晰的傳入了便殿之中。張輔臣暗暗長舒一口氣,終於可以結束這種難熬的光景了。天子在沒有外臣在時,表現的明顯陰鬱深沉了不少,這讓每一個在他身邊的內侍都有巨石壓胸之感,直覺難以呼吸。


    “傳見!”


    天子的聲音悠然響起。


    過了好半晌,但聽便殿之外又傳來的咄咄腳步之聲,當是神武軍中郎將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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