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實話,秦晉也沒想到,對於他所描述的晚唐慘況,李隆基並沒有失去理智的報以憤怒。與之相反,這位老邁的天子竟以極為冷靜的目光去審視了一番,也許正是基於此,才艱難的做出了決定,罷黜楊國忠的宰相之位。


    由此,秦晉在驚歎唏噓的同時,也明白了,李隆基並非不知道是楊國忠的無能與自私加速國事的糜爛敗壞,隻是做了四十餘年的太平天子,他太自信了,自信到以為自此可以高枕無憂,安於享樂。


    直到安祿山攻陷東都洛陽,才將李隆基從這個虛幻的大夢中一錘擊醒。然而,他卻已經不是當年那個銳意進取的李隆基了,他就像鴕鳥一樣,將腦袋拱在地上,以為如此就可眼不見為淨。可是他錯了,一個失去了自信的天子,再也難以平衡臣下的勾心鬥角,乃至無所不用其極的構陷,以及**上的毀滅。


    秦晉的一道彈章,僅僅使李隆基正視了其中的一個問題,在內憂外患之際,朝堂上再也容不得內鬥。


    “臣也是據實情分析,若形勢發展科分為上中下三等,自中等以下,隻怕,隻怕實難避免!”


    李隆基目光陡然一凜,問道:“何為上中下?”


    “外患頻仍,內鬥不止,此為下。外患與內鬥有其一,此為中。內鬥息而外患絕,此為上!”


    有了那道看似妄言大膽的彈章打底,秦晉在與天子李隆基對話的時候也再無所顧忌,將自己所能想到的和盤托出。


    “以臣所見,安賊逆胡勢已坐大,靖亂平難已非朝夕可成。我大唐為由內部精誠團結,方可度過難關。”


    李隆基的臉色變得極為難看,反問道:“河北道十五郡聯合反正,若逆胡後路斷絕,安賊坐困洛陽,已經是朝不保夕,何來非朝夕可成之語?”


    秦晉歎了口氣:“地方各郡實權在黜陟使與節度使,郡太守此其一。十五郡聯合反擊安賊,看似聲勢浩蕩,實際卻力量分散,互不統屬,手下既無精兵又無良將,安賊隻須派強將領精銳一部,則可輕易各個擊破,此其二。朝廷反應遲鈍緩慢,朔方軍頓兵不出,坐看時機消逝,此其三!”


    李隆基默然不語,不知在座何種想法,秦晉誠然不希望曆史的悲劇重新上演,然而河北道的消息遲遲送不到關中,不詳的陰雲已經在心頭彌漫積聚,越來越多濃重。


    做了這麽多,說了這麽多,秦晉隻希望李隆基能夠開開竅,別再為了些蠅營狗苟而殺人。高仙芝和封常清這兩個人就算難以扭轉危局,但他們對唐朝的忠心,秦晉是可以感覺到的,隻要李隆基能夠善加利用,安祿山想要翻了天去,隻怕也沒那麽容易。


    兩軍對壘亦如對弈,在難分上下的時候,隻要別下臭棋,就輕易不會輸掉戰爭。


    ……


    楊國忠罷相以後被勒令搬出永嘉坊的府邸,原本他還幻想著天子能一如往日般送來金帛以作慰問補償,誰料天子這回卻一反常態,不但沒送來一文錢,甚至連他在城中各坊的幾處宅邸都一一查抄充公。而帶頭負責查抄的,正是秦晉一手帶出來的神武軍。


    現在讓他搬出永嘉坊豈非要露宿街頭了?楊國忠心裏究竟還存了幻想,畢竟天子沒有勒令他返鄉,一旦出了長安,再想翻身隻怕就難上加難,老家夥畢竟是七十多歲的人了,還有幾年好活都不知道。


    家中上下奴仆亂哄哄一片,妻妾們嘰嘰喳喳的指揮著他們將金銀細軟,隨身擁堵打成包,等待裝車。


    楊國忠可沒有這等心思,天子進一步的旨意還沒有送來,萬一抄沒全數家產,現在也都是白忙活。


    都說落架的鳳凰不如雞,楊國忠陡然從高位上跌了下來,自是已經初嚐人情冷暖,就連看守坊門的役卒都開始拿捏起臉色。想當初,想楊家五門夜遊長安,家奴鞭打公主的威風往事來,此刻他剩下的隻有苦笑。


    “天子敕令!楊家府中不論老少,日落之前,必須遷出永嘉坊!”


    府門外一陣騷亂,密集的馬蹄聲隱隱傳入後宅,妻妾們頓時慌了神,膽小的竟嗚嗚哭了起來,沒哭的也是一副大難臨頭的模樣,大呼小叫著。


    楊國忠被女人們吵嚷的失去了耐心,忍不住罵道:“嚎喪嗎?我還沒死呢!”


    滿院子的人頓時鴉雀無聲。這時,楊國忠的貼身老仆惶惶然進來,臉上還掛著淤青。


    “相公,不得了了,禁軍的人要硬闖宅子,老奴,老奴拚死才爭取到一刻鍾時間……”說著,又抬起袖子拭去劈裏啪啦滾落的眼淚。


    楊國忠大怒,“欺人太甚!”


    就算他現在不是宰相了,可族妹現在還是皇貴妃,誰敢如此落井下石?


    楊國忠豁出去要賣一賣這張老臉,可來到前庭後卻更是怒火上湧。隻見,數十名禁軍甲士明火執仗的闖了進來,幾名試圖阻擋的家奴已經被打翻在地。


    原來,此次帶兵入府的,竟是楊國忠一手提拔起來的杜乾運。他一直對杜乾運忽冷忽熱,就是覺得此人太過油滑,若非夾袋裏缺人才,豈會用這等人?


    現在提拔了他,他不但不感恩戴德,反而恩將仇報。


    “杜乾運,你個吃裏扒外的王八蛋,誰給你的膽子 ,敢到這裏胡作非為?就不怕死嗎?”


    杜乾運來到楊國忠麵前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禮,然後笑道:“楊相公勿怪,下吏也是奉命行事,否則不用您老動手,旁人就先動手要了下吏這吃飯的物什!”


    楊國忠怒極,“信不信我現在就宰了你,刀呢?拿刀來!”他身邊並未隨身攜帶武器,就衝家奴大喊著去取刀。


    隻是一言未落,杜乾運帶來的禁軍紛紛橫刀出鞘,陽光映在雪亮的刀身上,閃出偏偏白光,刺眼至極。眼見著這等情況,那些家奴嚇的腳步都挪不動,竟沒人再聽楊國忠的指使。


    杜乾運立時轉身,衝著麾下禁軍作色斥道:“都作甚?把刀收起來,別嚇著楊相公!”


    此等裝腔作勢,楊國忠豈能看不出來,想他當朝宰相,今日竟被這樣一個卑鄙小人羞辱,不禁仰天長歎。


    “楊相公別隻顧著歎息,天子敕令,須得日落前搬出永嘉坊,再晚,下吏可,可就為難了!”


    楊國忠無可奈何,自己豁出這張臉,總算不用一刻鍾限時搬走!日落至少還有兩個時辰,時間倒是從容的很。


    “裝車吧!”


    他衝家奴一揮手。


    杜乾運卻又湊了上來,“天子敕令,隻須裝私財五車!相公且安坐,下吏都府門外候著!”說罷,帶著凶神惡煞的禁軍一擁而出。


    楊國忠已經出離了憤怒,剩下的全是驚心與恐懼。


    天子這是要將他一步步趕上絕路嗎?


    老仆卻過來請示,“車裝好了,不知去往何處?”


    “永寧坊!”


    老仆又遲疑道:“虢國夫人亦有天子敕令,今日勒令出府!”


    ……


    長安城南,崇業坊,五輛大車先後駛入,坊內街道擁擠肮髒,路邊水溝裏散發著陣陣騷臭。一名姿容豔麗的女子從軺車上下來,不禁掩麵怨道:“甚鬼地方,如何住嘛!”


    “夫人,平民之坊,都是這樣,比不得永寧坊!”隨車婢女低低答道。


    那女子輕歎了一聲:“好吧,既來之,則安之,走,進去看看!”


    忽的,坊門外響起一陣吆喝之聲:“坊內車隊可是虢國夫人府上?”


    那女子聞言停下腳步,驚奇的望向坊外大街,口中訝道:“哪個找我?”


    一個矮胖中年男子一步三搖的進來。


    “咦,你不是那個薛景仙?”


    薛景仙的目光在虢國夫人臉上身上上下遊走,嘿嘿笑道:“正好,夫人既在,也省了景仙麻煩,特向夫人討還陰山雪!”


    虢國夫人娥眉微蹙,不悅道:“馬既已送我,還要討回去,好沒道理!”


    薛景仙很有耐心,說道:“楊相公失勢,夫人也自身難保,下吏所請之事自然也就泡湯了,陰山雪價抵萬金,夫人留下就不怕燙手?”


    ……


    大明宮,潼關送回的奏報就在禦案上,李隆基煩躁的倚靠在軟榻之上。


    哥舒翰果然沒讓他省心,剛剛到潼關就殺了田建業。楊國忠任用私人與哥舒翰爭鬥,李隆基是知道的,隻想不到哥舒翰下手如此之快,之狠!


    盡管李隆基心中很不快,但他還是強忍了下來,哥舒翰畢竟領兵在外,若無大過是萬不能責罰的,除非像當初下定決心要殺掉封高二人一般,遣了心腹宦官去,突下殺手,否則,就隻能以安撫為主。


    思忖半晌後,李隆基伸手揉了揉太陽穴,以緩解疲勞。


    高力士躡手輕腳的進入殿中,低聲道:“聖人,貴妃來了!”


    聞言,李隆基又是一陣心煩,“朕不見她,讓她回去吧!”


    殿外已經隱隱然有哭鬧聲,責罵聲傳了進來。


    一想到貴妃痛苦傷心的模樣,李隆基原本凝成冰的心肝似乎又漸漸融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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