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座之後,陳千裏有些拘謹,一雙手時而放在身前,又時而放在兩側。一種背叛於人的歉疚感就像有千萬隻螞蟻在心頭爬過,令他在陳玄禮麵前抬不起頭來。但是,陳千裏對於秦晉又有著特殊的情誼,當初在新安時,如果不是秦晉處處護著,也許他早就被縣令掃地出門了,因此在千鈞一發的關頭,他才會毫不猶豫的站到了秦晉的一邊。


    “陳長史可是覺得熱?”


    陳玄禮好似不記得陳千裏剛剛背叛了自己一般,反而詢問他是否身體不適。


    擦掉了額頭上滲出的汗珠,陳千裏這才尷尬的拱手答道:“下走不熱,敢問大將軍可有要事?”


    “就在子夜之前,高力士曾親來龍武軍相見,請我出兵定難……”


    聽到陳玄禮如此說,陳千裏的心髒頓時一陣突突猛跳,高力士是忠於天子的,他既然不在興慶宮中,那麽便很有可能在外麵搞風搞雨,也許會對秦晉有所危及,於是便想立即告知秦晉。


    陳玄禮仿佛看穿了陳千裏的心思一般,又歎了口氣。


    “陳長史也不必著急,秦將軍早就得知了此事,想來正費心應對,隻不過,他麵對的問題有些棘手而已。聽說高力士糾集了本該裁汰的新軍,已經占據了太極宮……”


    陳千裏心頭更是劇烈的震顫,想不到高力士居然能在絕地中又拉出了一支人馬,甚至占據了太極宮,難不成今夜秦晉與太子要有危險?


    “大將軍是如何回答高力士的?”


    在經過初時的震驚後,陳千裏忽然意識到了現在的重中之重,那就是陳玄禮的態度,他倒向誰,誰就有可能占據上風。但是,陳千裏在問出這句話的同時,心中也在狐疑,以陳玄禮的脾氣秉性,雖然謹慎保守,但卻絕不是個做事拖拖拉拉的人,可他現在仍舊好整以暇的與自己交談,則很可能是還未下決斷,這可真是奇怪。


    果不出陳千裏所料,陳玄禮並沒有隱瞞自己的態度,而是如實相告:“父子奪鼎,陳某實在難下決斷啊!”


    說話間,他的嘴角流露出一絲苦澀的笑容。這當然是陳玄禮發自肺腑之言,如果這件事發生在發布文告之前,他會毫不猶豫的支持天子。可昨日剛剛發出了敦請天子禪位的文告,今日又出爾反爾,他不但要落下個反複無常的名聲,甚至很可能兩麵不討好。


    況且,身為長史的陳千裏在龍武軍新軍中的影響力不俗,新軍們究竟會聽誰的,他心裏也是沒有十足的把握。


    此時此刻,陳玄禮內心的糾結一點都不必陳千裏要少,對於秦晉這個人他自問有些看不透,不知道這個人還有什麽殺手鐧攥在手中,萬一選擇錯了,名聲問題反在其次,自己與家族的安危都將難以預料了。


    這也正是所謂的當局者迷,在陳千裏看來,眼下局勢的主動權已然轉換到了陳玄禮的手中,隻要他振臂一呼,不論支持誰,那個人必然將堅持到最後勝利。


    然而陳千裏也有他的疑惑之處,那就是自從與秦晉合謀劫持了陳玄禮以後,他自覺愧對陳玄禮,便刻意低調的閉門謝客,但也正是這種心態使然,使得他主動放棄了對外界信息的了解。他根本不知道高力士究竟進行到了哪一步,秦晉又是如何應對的。


    不過,陳玄禮很快又說出了一個令他更為震撼的消息。


    “剛剛收到消息,神武軍猛攻南內……”


    “結果如何?”


    還沒等陳玄禮說完,陳千裏就迫不及待的問道。


    “結果是高相公贏了,神武軍中那個叫盧杞的校尉,自往秦晉麵前請罪去了!”


    陳千裏心下駭然,他驚駭的不是局勢已經惡化到這般險惡的境地,而是攻擊興慶宮的舉動,與秦晉之前對他承諾的有所差池。


    秦晉在劫持陳玄禮逼迫其表態之後,曾與陳千裏說及這次兵變的初衷與不得已。他絕對不會對天子下殺手,甚至不願在長安城中大動刀兵。用秦晉的原話來說,如果為了奪權,在長安內外,殺戮越甚,便會使得朝廷內部的撕裂越甚,乃至於非生即死,再難調和。畢竟,潼關外還有大批的叛軍在虎視眈眈,大唐還能夠經受得住這種折騰嗎?


    在陳千裏的印象裏,秦晉絕不是個手軟的人,為了達到目的殺些人自也不在話下,但他能如此主動的坦誠不會大動幹戈,而希望將兵變的影響控製在一定程度之內,使得陳千裏確信,秦晉這麽做是有苦衷的,也是出於為了大唐的公心。


    然則,陳玄禮所言,神武軍強攻南內若果真為實,便與秦晉的承諾南轅北轍了。而且,陳千裏毫不懷疑這件事的真假,如果高力士真的糾集了大軍對神武軍構成了威脅,強攻下南內則是最直接最有效的應對方法。


    ……


    “殺啊!神武軍人少,殺光他們!”


    陣陣呼喊令盧杞頭皮發麻,愈發沉重的雙臂使得他後悔在追擊戰中不知保存體力,到了現在即便想拚死立斬卻有些力不從心了。


    但是,身為名門望族之後的他,又豈能忍受失敗的恥辱?所以,在此一戰,隻有力敵而沒有敗退,要麽生,要麽死!


    與盧杞抱著同樣想法的,在神武軍中這一隊人馬中大有人在,盡管出於疏忽而陡然身陷險境,但沒有一個人想到逃跑,結陣完畢以後便靜靜的等著決戰開始的那一刻。


    而這時,盧杞發現站在身側的正是那個與自己有著“不共戴天之仇”的少年人,隻見他麵色蒼白,緊緊的抿著嘴唇,緊握著陌刀的雙手因為過於用力而顯得有些發青發白。


    “你怕死嗎?”


    那少年人仿佛受到了侮辱一般,立時就怒目回應道:“神武軍沒有怕死的,難道盧校尉怕了?”


    盧杞暗自讚歎,這個少年人與他的兄長完全是兩類人,記得行刑那日,他的兄長嚇得屎尿橫流,哭喊求饒,早就不成了人形。說不怕死那是騙人,但他更怕的是背負著恥辱死去。所以,他沒有退路。


    在他的心裏,從來沒有懷疑過中郎將的決定是對是錯,甚至於他也認為如果讓太子登基,也許對朝局對大唐都是個不錯的結果。


    現在的天子,越老邁越昏聵,隻看看他重用的人,和做下的荒唐事吧,不把大唐折騰的奄奄一息便不算完。


    上千人對付上百人,簡單的算數,便是以十當一,在高力士看來不說有十足的把握,也有九成九的勝算。


    高力士心中有本帳,神武軍總共也隻有三千人,既要圍困興慶宮,又要控製太極宮各門,分散一算,最終能抵達玄武門的能有五百便已經是極限了。這夥百人規模的神武軍孤軍深入,打到現在已經成了強弩之末,隻要能在最短的時間內將其擊敗,士氣便會有所提升,再收攏殘部,他便還有翻盤的希望。


    知道成敗在此一舉,為了提振士氣,高力士不顧年老多病,甚至也親自提了一把橫刀與士兵站到了一處。


    “某與眾位一同殺敵,希望眾位一鼓作氣,盡殲這些落單之敵!”


    高力士提刀入軍中,果然起到了立竿見影的效果,亂兵士氣又是一振。


    “殺敵,殺敵!”


    戰鼓咚咚擂響,上千亂兵如決堤洪水直撲擋在麵前的百餘神武軍,仿佛那僅僅是一塊肉,即將成為腹中之食的肉。


    然而,戰事的進展卻讓高力士大吃一驚。就在兩軍堪堪接觸之時,斜刺裏又衝出了一隊人馬,殺聲震天。


    盧杞已經殺紅了眼,凡是衝到麵前陌刀所及的範圍內,無不被他劈砍的肢殘臂斷,一命嗚呼。但畢竟扛不住人多,他的雙臂越發麻木,幾乎已經快失去了知覺,想必其他人的情況也好不到哪去。


    而結成的五排橫隊竟對他們也沒有多少幫助,位於第一排後麵的人,除了第一排有人戰死便及時的補上以外,竟沒有出手的餘地。


    盧杞眼角的餘光陡然發覺身側的少年不見了,心下便是一凜,目光一掃,果見他已經到在地上,不知生死。


    恰在此時,一聲呼喊又仿佛為他注入了無限的力量。


    “快看,中郎將到了!”


    盧杞扭頭看去,果見一杆戰旗迎風獵獵,上麵繡著一個黑色的秦字,其下則是神武軍將士,直擊亂兵側翼。


    秦晉帶著兩百人僅僅比盧杞晚到了一刻鍾的時間,高力士竟然在神武門又組織起了反撲,這既在意料之中,也在意料之外。可以說,今夜的一戰如此順利也在意料之外與意料之中。


    出於對裁汰新軍的判斷,知道這些人是烏合之眾,戰鬥力不行,但也萬想不到,以三萬對兩千也會敗的如此之慘,甚至連像樣的抵抗都沒有組織起來。


    而現在,玄武門內的這次抵抗,也必然是困獸猶鬥,難以持久。


    “活捉高力士!”


    不知是哪個喊了一嗓子,在場的整個神武軍便都跟著齊聲高呼。


    盡管隻有區區兩百人,卻讓千餘亂兵肝膽具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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