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東城,一連三日,意外一件接著一件,對秦晉而言最大的折磨不是敵我之間形勢的錯綜複雜,而是他身為大軍主帥,隻能坐鎮河東城,指揮著著全局的動向,但具體的發展卻無能為力。


    如果不是擁有著與年齡不相符的人生閱曆,秦晉不知道自己此刻究竟有沒有足夠的定力,來麵對當前的複雜形勢。


    所有的計劃都被打亂了,但好在總有合適的應對方法,隻不過這些應對方法卻都是一環一環的緊密相關著,任何一個環節出現了問題,都將導致滿盤皆輸的局麵。也就是說,秦晉已經被誤打誤撞的各種意外推到了隻許勝不許敗的獨木橋上。如果裴敬在萬泉縣孤山抵擋不住叛軍精銳的攻擊,如果盧杞在絳縣城下無所作為,甚至兵敗潰退,如果皇甫恪的將計就計事先敗露,抑或是中了孫孝哲的將計就計……


    如此種種,但有一處失敗,秦晉所麵對的結果都將是極為嚴重的。然而,倘若這些目標全部達成,他本人和神武軍將徹底在河東道南部站穩腳跟,著眼於當下可以為唐朝徹底肅清河東道打下基礎,於長遠看則可配合身在河北道的封常清,對史思明部叛軍予以鉗製,使得封常清部不至於總是以孤軍的身份在河北道奮戰。


    想了許多之後,秦晉輕輕歎了口氣,行軍作戰哪裏有百分百的把握取勝,任何一丁點出人意料的意外都可能改變結果,現在他才徹底明白了什麽叫盡人事聽天命。一個人絕大多數的選擇和努力,與預想中的目標結果都不具備必然性,這就像在一個固定的數學公式中加入了一個乃至數個變量,得出的結果也自然是各種各樣五花八門。


    “潼關有人求見使君!”


    隨從甲士的聲音從門外響起,秦晉訝道:


    “潼關?高相公?”


    “是的!”


    秦晉沒想到,一直與他保持距離的高仙芝居然主動派人到河東城聯絡,心中大為驚訝之餘,隱隱也有一絲興奮。如果高仙芝能夠放下偏見,雙方通力合作,則大有可為啊。


    “快請!”


    可是,當秦晉通讀了高仙芝的親筆手書之後,他又陷入了深深的失望當中。他無比鬱悶的將手中的信放在了麵前的書案上,又抬起頭看著對麵頗為倨傲的送信使者,一時間竟有些哭笑不得,不知說什麽是好了。


    在見到高仙芝本人之前,秦晉對這個前世含冤身死的名將,既同情又欽佩,甚至隱隱以為偶像一般的人物。但現實卻與幻想相差甚遠,誠然高仙芝是個不折不扣的忠臣,對唐朝對李隆基都不曾有過二心,即便在身受極大不公正的對待,也能在為難時刻挺身而出,拯救李隆基於危亡之際。


    但是,老天像作弄人一般,如果說像楊國忠、邊令誠這種奸臣閹宦處處與之為難使壞,他不會有絲毫鬱悶和氣苦,偏偏連高仙芝都與他有著深深的芥蒂,甚至可以說是敵意。


    這不,一封親筆手書中,警告斥責與深深的不信任,統統毫不掩飾的流露出來。


    高仙芝的親筆手書主要說了三點,其一是警告他兩線作戰將會使河東逐漸轉好的局麵再度惡化,貪功冒進隻會讓他身敗名裂。其二是指責他以河東南部數郡的數十萬百姓以及神武朔方兩軍的數萬將士為他個人的功名利祿流血犧牲,如果執意一意孤行,一旦遭遇慘敗,潼關大軍未必會出兵相救。同時又告知秦晉,他已經向天子上書,將蒲津關納入潼關的防禦體係之內,言下之意隻要保住了蒲津關,他不會為秦晉個人的冒險和野心托底。


    最後一點,高仙芝還是留了餘地,表示秦晉如果能夠及時收手,不再為了個人的野心而拿數十萬人的性命冒險,他本人則不排除為神武軍配合呼應的可能。當然,在信中高仙芝雖然沒有明說,但意思已經很明顯,希望秦晉聽從潼關方麵的提調,而不要擅自挑動邊釁。


    說穿了,高仙芝很不看好秦晉在絳州進行的攻略計劃!


    不等秦晉說話,那來自潼關的使者卻不耐煩的開口了。


    “高相公之意已經全在信中,請秦使君明確答複下吏,下吏好即刻返回複命!”


    使者的語氣好像一刻都不想在河東城多停留一刻,仿佛麵對秦晉是件很痛苦難受的事。但秦晉卻強忍著心頭的不快,客氣的請他在城中用了午飯在動身返回潼關也不遲。


    “不必了,午飯何處不能吃?下吏身負使命,不敢有絲毫懈怠……使君的飯食省下來留給河東百姓吧……”


    大義凜然,憂國憂民之色盡數顯露,見慣了卑躬屈漆,阿諛奉承的唐朝官員,有這種愣頭青出現,倒讓秦晉頗感新意。見他如此作態,竟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


    那使者被秦晉笑的莫名其妙,怒問道:


    “使君笑甚?”


    “秦某在笑,高相公麾下竟也有如此膽小之人。”


    “請使君明示,何人膽小?”


    那使者如何聽不出秦晉在譏諷他膽小,聲音裏露出了更多的憤怒。


    秦晉聞言後哈哈大笑。


    “某來問你,河東城可是龍潭虎穴?”


    “自然,自然不是!”


    秦晉陡而指著那使者喝道:


    “你在撒謊,難道你不知道高相公信中的內容?數萬史思明叛軍精銳就在孤山,裴敬所部左支右拙,孤山距離河東城不足百裏,大軍朝發夕至,你是怕被堵在河東城,丟了性命吧?”


    說罷,秦晉連聲冷笑。使者頓時就愣住了,他搞不明白,剛剛還客氣有加的秦晉如何翻臉比翻書還快。


    他隻惱怒一點,說他怕死?如果怕死又何必不遠路途艱危趕到河東送信了?但至少有一點,使者是確認的,如果秦晉繼續執迷不悟,孤注一擲,河東城沒準真就成了孤城。所謂君子不立於危牆之下,何況這麵牆還是狼子野心的秦晉?當然,如果是高相公,即便是危牆,他也會毫不猶豫的選擇同進同退。所以,他不願在河東城多做停留,絕不是怕死,而是出於對秦晉這種心懷狼子野心之人的厭惡。


    不過這些貶損於人的話,他又說不出口,多年的教養使得他不慣於在人前人後分說是非,麵對秦晉的無端指責,他隻漲的滿麵通紅,不斷的重複著一句話。


    “血口噴人……”


    這一刻,他對秦晉其人的感官更加惡劣,之前還隻是從傳聞中得知此人的囂張跋扈與狼子野心,現在親眼所見,不但如傳聞中一般,甚至還要變本加厲。


    所以,他隻想著完成了高相公交代的任務之後,趕快離開河東城這個是非之地,遠離秦晉這坨不咬人惡心人的臭肉。


    不過,秦晉並沒有因此而放過他。


    “如何?不做一言辯駁,可是心虛有愧了?”


    “你?你莫在血口噴人。”


    秦晉又道:“血口噴人?你若是敢在河東城留上七日功夫,秦某就收回膽小懦夫之言,非但如此,還會向你致歉請罪,如何?”


    那使者早就被氣的怒血上竄,聽說隻要在河東城待上七日功夫,這廝就會向他致歉請罪,想也不想就脫口而出。


    “好,就待上七日功夫,隻希望使君不要食言才好!”


    秦晉促狹的笑道:“高相公交辦的事項又當如何?”


    一句話將那使者問的滿臉慘白,忽而又漲的通紅,是啊頭腦發熱之際,竟然中了這廝的語言陷阱,但君子不食言,若反口豈非更留下了話柄?


    正為難悔恨之際,秦晉又笑道:


    “不必為難,秦某寫下回信,親自派人送回潼關,也算不得你失職!放心,秦某會告知高相公,你在河東城偶感風寒,會耽擱旬日功夫。”


    “這,這……”


    那使者張口結舌,又糊塗了,不知道秦晉葫蘆裏究竟賣的什麽藥。難道堂堂一郡的太守讓他留下來,就是為了作弄人嗎?難道秦晉本人也認為絳州的攻略計劃必敗,河東必不可守?


    那他這麽大張旗鼓興師動眾,還有什麽意義?


    陡然間,那使者臉色變的慘敗,另一個讓他極為驚駭的念頭跳了出來。難道,難道秦晉乃與叛賊勾結,這麽做是故意在消耗大唐的實力?


    心亂如麻之下,使者忐忑不安,正不知如何是好之際,一名軍吏進入正堂。


    “稟報使君,都查清楚了,貪墨軍糧涉案者共有三人,分別是軍令史……在縣廷大門外聽候發落。”


    那軍吏報上了三個陌生的名字,秦晉怒意上湧,他對任何打軍糧主意的人從來下手無情,為的就是在軍中形成一種氛圍,但凡染指軍糧者,都不會有好下場。


    “證據可查實?”


    “稟使君,全部查實,件件皆有證據可依!”


    秦晉霍然從座榻上起身,寒聲道:


    “全都在縣廷外斬首示眾,警示那些不法分子!”


    使者聽的心頭一顫,軍中令史在軍糧上做手腳的事,多多少少都有,可以說是見怪不怪的事了,就連高相公都睜一眼閉一眼,隻要不是不開眼,貪得無厭壞了大事的,小來小去的行為隻當視而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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