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送走了房琯和出征大軍以後,李亨便每日一早都召秦晉入宮商議軍情,有時候甚至一日召見三次。可見他對這次出兵的緊張和重視。不過,令李亨覺得欣慰的是,房琯一路進兵也都順順利利,出了潼關便直殺陝州與澠池,所遇到的抵抗也俱是一觸即潰,眼見著勢如破竹。


    大約午時,秦晉從太極宮中返回軍中帥堂,此時他已經饑腸轆轆,正打算喚仆役端來羊湯肉餅解餓,卻忽有軍吏來報,外間有官員求見。


    秦晉答一聲知道了,便讓那軍吏安排求見的官員先候著,他得先填飽了五髒廟再說。隻是軍吏在遞上求見官員的拜帖之時,又附上了一封舉薦信。他看著舉薦信封皮上的字跡似乎有些眼熟,再一細看,這不是杜甫的字跡嗎?


    杜甫現在的命運可與另一世大大不同,不但在馮翊郡為太守,還在此前一戰中立有大功,總算他不是個誌大才疏的人,沒有辜負了秦晉的厚望。就實而言,秦晉在任用杜甫之初,心中也是打著鼓的,畢竟詩人從政多數都是不靠譜的,事實證明他的擔心是多餘的。


    秦晉不但頂住了來自於孫孝哲叛軍的巨大壓力,而且在與長安失聯的情況下,能夠當機立斷徹底放棄馮翊,燒毀同官倉五百萬石糧食,致使孫孝哲無功而返,導致二十萬叛軍斷糧。


    因而,杜甫的能力之強、性格之堅韌已經毋庸置疑,他還有一點好處,就是甚少舉薦官員。今日一反常態,也令秦晉大為好奇,能夠得其一紙舉薦信的究竟是什麽人。當下,秦晉也顧不得吃喝,拆開了舉薦信,待看清楚被舉薦官員名字之時,不禁脫口道:


    “原來是他!”


    渤海郡人氏高適。


    這還真是個小小的意外,想不到杜甫舉薦的人竟是高適。對於高適其人,秦晉自小就已經熟讀此人的詩句,一句“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令多少不得誌之人唏噓感慨。


    當高適出現在麵前時,秦晉才發覺此人的無論從外貌抑或是內在的氣質,都與詩人二字不搭邊。


    中等身材,旅途風霜之故,麵目稍顯黑瘦,雙目微微下垂。


    “閣下就是高仲武?”


    仲武是高適的字。


    “正是下吏!”


    高適在長安之亂以前官至刑部侍郎,再聽聞李隆基逃蜀的消息以後,便也一路追了過去。後來,他又和房琯等人一齊返回長安,但一直不得重用,便閑散了起來。如果不是走了杜甫的門路,此時恐怕還在蟄伏之中呢。


    在見到高適以後,秦晉忽然覺得,此前被遺忘的饑餓感又滾滾襲來,便問道:


    “仲武兄可曾吃過午飯?”


    高適答道:


    “下吏一日隻食兩餐,是以不曾用過午飯!”


    秦晉嗬嗬笑道:


    “如此甚好,不如一同吃吧。”


    說罷,秦晉一揮手,仆役很快就將早就準備好的飯食端了上來,分別在他與高適的案頭擺上熱氣騰騰的羊湯和烤肉餅。


    “盡管吃便是!”


    烤製的肉餅外酥裏嫩,表麵泛著誘人的金黃色,香氣溢滿帥堂,隻是看著,聞著就令人口水直流。然則,高適卻似乎對案上擺放的肉餅視若無睹,冷冰冰的答道:


    “下吏此來拜見大夫,並非求一頓飯!”


    這時,秦晉才恍然,自己這不拒細節的性子對於某些人很受用,有些人卻未必受用。也是高適乃杜甫推薦之故,便也沒有端起身為上位者的架子。不想,高適卻很不吃這一套。


    直到此時,高適一直微垂的雙目才徹底睜了開來,一雙眸子竟是精光四射,其中有傲氣也有不滿。


    秦晉捕捉到了高適眼中的不滿,便馬上命人撤走了羊湯、肉餅,又鄭而重之的衝他一揖到地,誠摯道:


    “秦某率意行事,請仲武兄勿怪!”


    秦晉對高適是很尊重的,盡管他自稱下吏,仍舊喚其為仲武兄。


    見狀如此,高適的麵色才重新緩和下來,剛才秦晉看他的模樣,就好像隨時都有可能拂袖而去。這種狀態,可與印象中的求官不甚相同。按照常理揣度,有求於人當態度謙卑才是,如此冷硬還是頭一遭見過。


    就算杜甫是個耿直的性子,在落魄時也曾為了五鬥米而折腰。當初他在韋濟府門外徘徊借貸,而招至對方的輕視與折辱,最後還不是忍下了一口氣,拿錢走人!


    由此,秦晉也知道了高適是個不容易接觸的人。


    高適也很直接,在仆役收拾幹淨了案頭之後,便直言自己此來乃是為了求官。


    秦晉便問他,因何求官。高適也不諱言,道:


    “滿腹才學不報與帝王家,何異於明珠蒙塵?”


    秦晉擊掌讚了個好字,便覺得自己臉上的笑容有些僵硬,和這種性子冷的人接觸,他總覺得滿身的不自在。


    一場頗為意外的見麵就在這種略顯尷尬的氛圍中結束, 但秦晉也清楚了高適的訴求,對方究竟有沒有真材實料他不清楚,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此子並無在神武軍一係中謀事的打算。


    此人誌不在此,秦晉雖然有些可惜,但還是不想錯失人才,便將其推薦給了李亨。


    當李亨聽說了秦晉在高適麵前灰溜溜的撤掉了羊湯和肉餅時,不禁驚訝的瞪大了眼睛,然後又有些誇張的笑了起來。


    “當真要看看,何人能令秦卿如此!”


    玩笑說罷,李亨又感慨道:


    “恃才傲物者大都如此!”


    僅此一句評語,秦晉就知道,李亨對高適已經滿是好奇與好感。


    議論起軍情時,李亨的情緒則明顯有些索然,這一日房琯大軍毫無進展,仍舊停留在澠池。


    “房相公已經在澠池停了三日,難道是賊兵勢大,難以力克?”


    秦晉已經把今日午時以後傳回的的軍報讀過了不止一遍,從房琯四平八穩,又虛虛實實的親書軍報裏,他覺得這隻是大軍就地修整以積蓄體力,再往前隻要過了新安,洛陽就近在咫尺,一場大戰,惡戰隨時隨地都可能突然而至。


    其實李亨也明白,這隻是行軍途中的正常行為,但關心則亂,不管內心如何理智,都無法阻止他的憂心忡忡與患得患失。


    “朕早就說過,讓房相公帶著火器營,可他就是倔脾氣,偏生不帶,說什麽此前從無此等奇技淫巧之物,也一樣攻城克城……”


    聽著李亨稍顯絮叨的訴說,秦晉心裏卻清楚的很。這並非房琯發自內心的想法,無非是不想克服東京與他秦晉和神武軍沾上一星半點的幹係。說到底,這都源自於房琯對於秦晉深深的疑忌。


    對此,秦晉也沒有辦法,他總不能按著房琯的頭讓對方接受自己吧。


    秦晉自問不是純臣,可也不是個陰謀叛亂的人,如此被人詬病,雖早就習以為常,但還是有些光火,他甚至有時在想,倘若有一日真到了非生即死之時,自己會如何選擇?他幾乎是毫不猶豫的給出了答案,假使真有那一天,傻子才會坐以待斃呢!


    一念及此,秦晉竟有點心虛了,既然存了這個想法,房琯如此看他,似乎也不全然是冤枉了呢!


    秦晉咋巴了一下嘴,從這短暫的失神中恢複過來。


    “陛下,名將用兵各自有道,最忌諱旁人橫加幹涉,臣同此心,想必房相公也是如此吧!”


    李亨聞言附和著點頭。


    “正是此理,房琯此人,哪都好,就是太過自信,自信雖然也是好事,可朕就擔心他成了自負!”


    直至現在,秦晉越來越多的發現了李亨身上的毛病,抑或說是缺點,除了優柔寡斷以外,還總愛疑神疑鬼,明明他自己都已經想通的道理,卻偏偏假設出多種最壞的可能,然後因為這些假設出來的東西而患得患失,使自己沉浸在一種不上不下的痛苦中,難以自拔!


    用秦晉的話說,李亨這就是沒事找事!


    不過,李亨畢竟是天子,這種細枝末節的小事於大局沒有幹礙,秦晉也就懶得多費口舌。


    兩人又議論了一陣,李亨忽然想起了高適,便當即要召見此人。


    秦晉本想告退,但李亨攔住了他。


    “大夫何妨與朕一同考校此人!”


    對於這種恃才傲物的人,李亨見過的並不多,更多是從書上看到的,因而興趣十分濃厚。


    傳敕的宦官剛走,李輔國就慌慌張張,又急吼吼的小跑了進來。


    “陛下,陛下,大事不好了!”


    李亨聞言渾身一震,心道不是房琯的大軍出了意外吧。秦晉也吃了一驚,看李輔國的神情,這大事似乎很是不妙呢!


    “究竟何事?”


    李亨身體前傾,一雙手已經緊張的攥成了拳頭!


    “大事不好,不好……”


    李輔國因為走得急,上氣不接下氣,說話也很不連貫,站住以後狠狠的喘了幾口氣才道:


    “穎王,穎王李璘在江陵反了!”


    “甚?穎王反了?”


    陡然,李亨的目光中竟充滿了疑惑,其間還夾雜著幾絲放鬆,但這種放鬆又很快被緊張與擔憂所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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