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極宮,李亨召見宰相崔渙時,特地提及了關於李璘的事件,表示一場有可能突然而發的大禍消弭於無形。言及其中種種複雜的心境,他也不由得連連唏噓感概。但忽而崔渙隻言片語就把話頭引向了這件事的始作俑者宦官魏恒。李亨又頓時表現出了對此人的厭惡,甚至於憎恨。


    當然,崔渙作為宰相,在天子麵前說任何話都不是沒有原因的。換言之,他提及始作俑者的魏恒,也自有其目的。


    “陛下,宦官為一鎮乃至數鎮的監軍,乃是代天子行事,身上責任重大,可閹人未曾受過孔孟教化,良莠不齊,萬一再出現幾個像魏恒這般的人物,又豈能每次都有聖明天子將其一眼看穿?”


    魏恒攜私報複襄城王手下的幕僚,竟不惜連永王李璘都拖下水,其心機不可謂不陰毒,此種禍害必欲殺之而後快。


    而崔渙的話就像在平靜的湖麵上驟然投下了一塊巨石,頃刻間水花四濺,波瀾起伏。


    李亨不禁愣住了,是啊,似這種攜私報複竟不惜牽連天子之弟的惡劣事件,可是聞所未聞的。這也由不得他不反思,自己大肆任用宦官到地方上做監軍,甚至親掌兵權的舉措,如此種種,究竟是對是錯。


    原本他以為宦官沒有家室後代,又是天子家奴,這種人是最沒有私心的。而且,最根本的一點是閹人沒有立身的根基,他們一切的權力都來自於天子,隻要天子牢牢的牽住手中的枷鎖,便可予取予奪。任用這種人監督兵權,掌握兵權,自然是最理想的了,從此便可免去了日夜憂心武將造反的煩惱。


    對宦官的大肆任用,有唐以來李亨並非是先行者。這個先行者恰恰是李亨最畏懼,最抵觸的太上皇李隆基。李亨在奪得帝位以後,幾乎選擇吸收了李隆基的大部分手段,包括任用宦官參與兵權,製衡武將。他甚至在李隆基的基礎上走的更遠。


    比如,以李輔國為左衛大將軍,直接掌握十二位之一的左衛軍。非但如此,李輔國還一手掌握著禁中宿衛,整個皇城的守禦之權責,也盡數操於此人之手。、


    李亨忽然發現,如果李輔國產生了異心,他竟沒有可以製衡的人和手段了。


    左衛軍在李輔國的執掌之下,負責長安外廓的治安,禁中宿衛也在李輔國的執掌之下,負責皇城和太極宮的守禦。如此一來,皇城內外的兵權盡數操於一人之手,豈非大大的不妥?


    一念及此,李亨登時汗透重衣,心下後怕的同時,又大有深意的看向了崔渙,心道此人果然不負宰相之名。


    由此,李亨任由自己失神,心下權衡琢磨著,究竟該以何人製衡李輔國。


    就實而言,李輔國是李亨身邊最信任的人,此人能夠在他最危險,最落魄的時候都能做到不離不棄,又怎麽可能有異心呢?然則,感情上的因素並不能取代理智的思維,擔負涉及到江山社稷,就不得不未雨綢繆。


    秦晉自然是一個人選,但李亨卻不想將他卷進朝廷內部的鬥爭中來,此人是要有大用的,如果平白的為其樹敵,隻會使之陷入無窮的麻煩之中。


    在考慮的人選中,廣平王李豫並不在其列,反倒是他的另一個兒子,建寧王李琰,其輪廓在腦中越來越清晰。


    李琰的性格嫉惡如仇,敢作敢為,又顧念兄弟情分,真是再合適不過的選擇。想到這裏,李亨的嘴角不由得浮現出了一絲笑意。


    崔渙也不急著打斷皇帝的思路,隻雙目微垂,靜靜的等著,等著皇帝說話。


    半晌之後,李亨終於開口說話:


    “監軍使職已經存續三十餘載,即便朕有此心,也不能在一朝一夕間廢止,重要循序漸進!”


    崔渙麵無表情,躬身讚道:


    “陛下聖明!”


    李亨又道:


    “不過,左衛軍的主將朕已經有了更合適的人選!”


    聞言,崔渙的眼皮猛然張開了,眸子閃出灼人的光芒,但依舊是靜靜的等著。


    “建寧王素有能力,以此人掌左衛軍。不過畢竟年資淺薄,便先任為左衛將軍吧!”


    左衛將軍比左衛大將軍次了一等,但以李琰為作為將軍實際負責軍中常務,就等於間接製衡住了李輔國。


    崔渙的眼皮又跳了跳,似乎對李亨的這個決定並不甚滿意。


    “陛下,建寧王雖有能力,老臣卻以為廣平王更勝一籌!”


    言下之意竟是覺得李豫更合適執掌左衛軍。


    李亨則擺手道:


    “崔卿誤會了朕的初衷。廣平王朕是要有大用的,讓他卷入朝內紛爭,並不合適!”


    這番話卻出於崔渙的意料之外,愣了一下,竟追問道:


    “敢問陛下,將委以廣平王何等重擔?”


    李亨也不隱瞞,直言道:


    “房琯克複東都以後,朕打算派廣平王坐鎮洛陽,居中提調,直搗安賊巢穴範陽!”


    陡得,崔渙竟一揖匍拜。


    “陛下聖明!”


    直起身子時,低垂的眼皮間竟似有一絲晶瑩的光芒!


    又了卻一樁心事,李亨的心情舒暢了不少,話頭一轉就提起了他剛剛收入囊中的人才。


    “崔卿可聽說過渤海郡高適?”


    崔渙眯起了眼睛,琢磨著這個名字,半晌後才悠然道:


    “陛下所指,莫非是‘願將腰下劍,直為斬樓蘭’的高仲武?”


    李亨擊掌笑道:


    “看來此人詩名在外,連崔卿都有所耳聞。”


    高適的律詩尤其以邊塞為最,其高亢雄渾的風格也正迎合了時下文人的審美,因而當李亨第一次讀到高適的詩文時,立即就被粗樸直白的文字所吸引了!相比之下,詩中多愁苦之意境的杜甫詩文則不被時人所喜。


    讚了幾句高適的詩文水準,李亨話鋒一轉,又問道:


    “高適此人崔卿以為當得大任否?”


    崔渙道:


    “詩文可見才情胸襟,但究竟能否勝任有關職司,老臣也不敢妄下斷語!”


    對於崔渙的回答,李亨有些失望,但這是老成之言,在沒有考校之下,怎麽能通過詩文來斷定一個人是否有經世致用之才呢?


    “此人就在京中待詔,不如請崔卿考校一下!”


    崔渙眉頭隱隱一挑,宰相乃是代天子總領國政,並非充任天子因人設事的佞幸之臣。如果高適本人果真有才學,便應按照朝廷體製,或以登科入仕,或以軍功入仕,或以門蔭入仕,似這等逾越規矩的行為,是他難以容忍的。


    如果人人都以幸進為飛黃騰達的終南捷徑,天下人便隻以鑽營為榮,大唐官場豈非要亂套了?


    “陛下,老臣以為……”


    這一次,李亨沒有給崔渙繼續勸諫的機會,而是將其打斷。


    “崔卿且聽朕一言。現在乃是內憂外患的危難之時,就該不拘一格的使用人才,重用人才,如果因為他沒有資曆便不能任用,抑或是過不了吏部銓選就棄用人才,這才是國之損失!”


    崔渙想不到,李亨竟還有這樣一番說辭,他想反駁卻一時找不到合適的切入點。


    見崔渙默不作聲,李亨乘勝道:


    “此人究竟如何,崔卿過眼便知!”


    實際上,李亨也是想借崔渙的眼來斷一斷高適此人究竟如何!


    大約小半個時辰的功夫,高適便由宦官引領進入殿內。


    崔渙初見高適其人,不禁大為驚異,他一直以為高適是個二十出頭的毛頭小子,一見之下卻發現已經是鬢發隱隱斑白之人。


    其實這也 怪不得崔渙,在此之前高適的官運一直不好,三年前還是個封丘縣尉,去歲稍有轉機,也隻在哥舒翰麾下做過一任左拾遺的小官。


    如此一來,崔渙反而對高適頓增好感。這也是他與尋常人的不同之處,如果尋常人見到一個年過半百卻毫無建樹的人,一定以為這個人沒什麽真材實料,可他偏偏覺得,隻有經曆過數十載苦難磨礪的人才有資格委以重任,在關鍵時刻才能鎮得住局麵。


    如果一個人年紀輕輕,二十出頭就屢立大功,官位如脫韁之馬一樣的躥升,這對於當事者絕非好事。在心智尚未沉澱的人身上,這種經曆很容易就會將其引上歧途,桀驁不馴,目中無人,甚至於……


    “臣高適拜見皇帝陛下無恙!”


    一句聲若銅鍾的拜語讓崔渙頓感精神一震。此人聲音洪亮,眉目方正,絲縷須髯點綴頜下,端得是一副忠臣幹才皮骨。


    說來也怪,崔渙剛剛還覺得高適是個依靠鑽營的幸進之徒,現在居然一反初衷,對其好感倍增。


    李亨善於察言觀色,自然已經將崔渙的表情看在眼裏,知道他對高適的看法有了改觀,便也不說話,隻靜靜的繼續看著他的反應。


    隻有高適端坐於君前,渾然不知天子和宰相對他的品評。一個人的外貌如何,往往會使人有著迥然不同的第一印象,如高適者,崔渙就依照五官須髯斷言這是忠臣皮骨。這原本也沒有什麽根據,不過也還有相由心生一說,奸惡之人多數都被人冠以鼠目獐眉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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