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豫畢竟是年輕的皇子,安祿山造反之前一直在父親李亨的庇佑之下,沒遭受過什麽風雨。現在頭上沒了擋風遮雨的大樹,一切都要親自麵對,他在遭逢大難之初還能以飽滿的熱情處置一應困難,可當這些困難一個連著一個,甚至多數無解無計可施,長久之下挫折連連,就難免心浮氣躁,漸顯頹唐之色。


    所以,在崔渙看來,年輕人過於順風順水未必是一件好事,縱使身為皇子也不例外,現在讓李豫經受人生裏必經的打磨,也是應有之議,逃不過的。


    正所謂大浪淘沙,火煉真金,怕隻怕李豫過不去這道坎。在李亨諸子中,李豫是其中的佼佼者,才思敏捷,又寬厚仁愛,更為難得的還是嫡長子的身份,可謂大唐百年來最為名正言順的長子。


    如果李豫過不去這道坎,崔渙幾乎難以想象這回帶來什麽樣的後果。外患未平之下,難道還要讓朝廷內部陷入爭儲的亂境之中嗎?


    “殿下,生在帝王之家乃上天受命,非為享福,若為天子就要一肩扛起天下,豈能做這等市井小民之語?”


    崔渙一向耿介,就算麵對太子也直言不諱。


    好在李豫是個明白人,馬上麵色一紅,赧顏道:


    “相公教訓的是,李豫肩負大唐社稷的千鈞重擔,怎麽能隻顧自身感受呢?”


    說話間,又忍不住傖然而涕下。君臣二人涕泣間,李輔國卻冷眼旁觀,心道太子已經過了加冠之年,心性居然還如此浮躁,比起當今天子來還要差了許多。最後他終是忍不住說道:


    “現在要正視的問題是,如何才能與張皇後達成一致,以秦大夫為洛陽留後,隻有如此才能阻止外戚擅權的局麵在我大唐重現。”


    崔渙沉思有傾,道:


    “大將軍不妨先探一探皇後口風,然後你我再議對策!”


    李輔國點了點頭。


    “當下也隻有先如此了,某先去也!”


    風風火火的來,又風風火火的去,李輔國在馬嵬驛之變後平步青雲,固然有其運數的因由,但歸其根本還是此人有著過人的能力和手腕。


    看著李輔國的身影消失在政事堂門外,崔渙搖頭歎息,臉上立時顯出了憂慮之色。


    就連尚未在失控情緒中徹底平複的李豫都看得出來,這位素來剛強的宰相竟也是憂心忡忡。


    “相公以為,李輔國究竟會站在哪一邊?”


    他顯然是對李輔國其人有著深深的戒備的,不相信這個居心叵測的閹豎會和他們踏踏實實,真心實意的合作下去。


    “殿下不必過於憂慮,李輔國即便也殿下有分歧之處,可也不會與皇後坑壑一氣,當初秦晉留下此人,就是助殿下鉗製皇後日漸蓬勃之野心的!”


    說起這個王府良娣出身的皇後,崔渙自認看走了眼,李亨身體康健之時,尚能有所收斂,自從李亨中了風疾,秦晉又領兵在外,這個此前並不怎麽顯山露水的婦人就顯示出了其驚人的野心。


    張皇後先後將族兄與族侄提拔到要害位置,尤其是族侄張京,本是神策軍中的一名百人將,現在已經穩坐將軍之位,如此驚人的躥升隻用了僅僅半年而已。


    最初,崔渙並不覺得張皇後會有得逞的可能,畢竟讓一個百人將在短短半年的功夫裏就能掌握一支數萬人的大軍絕非易事,可這個張京偏偏就做到了。所以,當張皇後為族侄謀求更大的軍權時,崔渙就再也不能安坐了,必須出麵阻止。


    擺在張皇後麵前的,有兩塊絆腳石,在內是李輔國的左武衛,在外則是秦晉的神武軍。


    而李輔國也不是沒有私心的,他之所以提出來以秦晉為洛陽留守,其根本目的就是不想秦晉過早的返回長安。其目的自是昭然若揭,還有更大的謀劃,崔渙隻是奇怪,李輔國究竟憑借什麽能夠壓住外戚一族的氣焰而上位呢?


    不管接下來如何,以秦晉為洛陽留後,繼續主持平叛事宜,是崔渙所樂見的,總比讓張氏外戚奪去了這樁即將到手的討逆大功要好得多。


    李豫則道:


    “李豫焉能不知相公苦心,可,可閹豎狼子野心……當初父皇,父皇為何用重用此類奸佞呢?”


    他還是沒忍住非議了君父李亨,如果不是李亨用人失當,優柔寡斷,現如今又怎麽會讓張氏和李輔國這兩個魑魅魍魎跳出來禍亂國政呢?


    “太上皇用高力士,數十年榮寵不衰,非是太上皇偏袒提拔,實在是高力士忠心有能,李輔國又,又怎麽能和他相比?父皇,父皇任用此人就是最大的失策!”


    李豫可以肆無忌憚的指責李輔國,卻不能將矛頭對準張皇後,其人在名義上畢竟有嫡母的身份。


    崔渙將李豫的毛躁看在眼裏,不禁有些失望。李亨任用李輔國,扶植張氏族人,這些都沒有錯,身為天子不僅僅要任賢用能,更為重要的是以平衡之道掌控朝局,以秦晉功勳卓著權傾朝野,但凡君主都要扶植起能夠與之抗衡的派係,隻有如此才能從容安坐。


    李豫還是過於稚嫩,讀多了聖賢之書,眼中隻有善惡,卻看不透比善惡更重要的東西。


    隻是這些話,崔渙不願說,也不能說。秦晉一心為得是匡扶社稷,如果在李豫的心裏埋下了不合時宜的種子,自己豈非做了小人?


    惟其如此,一切隻能讓李豫自行領悟,這也是一個皇位繼承人所必須的能力和素質。


    “殿下隻須謹記,重用閹宦固然有其道理,然若不能收發自如,那就是禍國之舉!”


    李豫忽的反問道:


    “既然會禍國,不用便是,因何明知而故犯呢?”


    這讓崔渙一愣,不能明言,隻得說道:


    “政局譬如棋局,豈能每每有足夠的空間捭闔?不過是兩害相權,取其輕者而已!”


    聞言,李豫不語,若有所思。


    ……


    洛陽,比起坐在火爐上一般的長安,這裏卻是一派秋高氣爽,連續幾場秋雨掃去了暑氣,神武軍幾道政令軍令頒行,洛陽官民就集體陷入了一種前所未有的亢奮之中。


    良家子弟從軍者,待遇從優,捐贈家財還可以按照相應比例減免徭役。其中,若有官宦子弟,或受蔭庇者轉勳晉級。


    如此一來,縱然有不滿之人也是鳳毛麟角,不論官民都拿出了真金白銀來換取這太平年景苦苦追求而未必可得的出身資格。


    僅僅數日功夫,幾乎整座洛陽城都被動員起來,北伐之期看起來越來越近了。


    “這就是賣官鬻爵,人人均以錢多者升官授職,誰人還會皓首窮經苦讀以科舉出仕?寒門士子沒了進身之道,上下官員俱是一體銅臭,長此下去,朝廷秩序豈不崩塌?”


    房琯義憤填膺,抹了還重重一跺腳。


    “飲鴆止渴,大夫三思啊!”


    秦晉則笑道:


    “特事特辦而已,又不會成為定例,這也是為了在短時間內凝聚民心最合適的法子了!”


    “曆來隻聽說以教化牧民,卻罕見用此等利誘之法的,隻要開了先河,此後就會有第二次,第三次,隻要遇到難解之困局,就會被人拿來再用,直到用成了成例,用成了定例……”


    秦晉一時間也找不出足夠的理由來勸服房琯,嚴格來說,這就是賣官鬻爵,可這也是唯一可以調動起洛陽官民的手段。讓他再選擇一次,也會毫不猶豫的做此選擇。


    “如果相公有兩全其美的法子,秦某可以收回成命!”


    “這……”


    將“球”扔了回去,房琯卻接不下,他哪裏有什麽更合適的法子,分析之下固然也知道其中的利害所在,隻得歎息一聲:


    “老夫今日成了大夫的幫凶,將來在史家筆下不知會成了何等奸惡之徒!”


    與時人不同,秦晉將身後名這種虛無之物看得極淡。


    “若能平亂,安定天下,就算得了唾罵那又如何?今日之弊端,乃是為了救急,將來就算你我無法挽回,也總會有才能賢良之士出現……”


    這是說在明麵上的話,實際上他的真實想法是,人都死了被罵幾句反正也聽不到,還有什麽幹係呢?誰愛罵就罵去吧。


    房琯又是一陣語塞,他萬萬沒想到,秦晉已經超脫到如此地步,居然連身後令名也不在乎,自問遠不及他,便歎息一聲說道:


    “便如此吧!老夫還有急務處置……”


    看著漸顯蒼老的房琯蹣跚而去,秦晉鬆了口氣,還是低估了時下士大夫的原則,就連房琯這種混跡宦海數十年的老油條都有不能觸及的底線。


    忽然,有軍吏疾步輕聲進來。


    “大夫,長安密報!”


    秦晉從軍吏手中接過了蠟封的銅管,拍開蠟封以後,從裏麵抽出了一卷羊皮紙。展開之後,才看了幾行字,他的臉色漸漸陰沉下去,張皇後居然如此貪得無厭,奪取了神策軍的兵權還不夠,居然還想謀奪神武軍的兵權,這是不是有些過於異想天開了呢!


    念及此處,秦晉的嘴角泛起一絲冷笑,想要謀奪神武軍的兵權,就得先過了李輔國那一關,看他們誰能鬥過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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