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過午時,是長安在一天之中最熱鬧的時刻,延興門裏青龍寺外在此時本該香眾雲集,可緊閉的寺門卻好像在訴說著發生了什麽。一支車隊自延興門外駛進城內,路過青龍寺時稍作停歇,其中一輛馬車內有一名老者探出頭來,看到這反常的一幕,不禁皺了皺眉頭。


    很快,便有隨從低調的打聽情況,但很快就有不良人從附近的巷子裏奔了出來,打算驅趕他們。老者不欲與之對抗,便吩咐車隊繼續前進,不再理會那些看起來有些飛揚跋扈的不良人。


    這位老者正是宰相房琯,大半年前出征時,他還是全城矚目的焦點,權勢和威望也達到了其人生巔峰。然則,今日返回時,居然又遭到了不良人的驅趕。其待遇簡直如天上地下,難以同日而語。


    不過,房琯已經看開了這一切,如果不是因緣造化,他現在恐怕已經成了一抔黃土。朝廷上的當權者絕對不會原諒一個敗軍喪師的宰相,也正因為如此,他在返回長安以後才愈發的低調。


    隻是他不想計較,與之同乘一車的另一位老者卻滿臉忿忿之色。


    “幾個不良人而已,相公何不亮明身份?”


    房琯苦笑道:


    “兩名身份?何異於自取其辱啊!”


    與之一同返回長安的是與之一同率軍出征的“副帥”李嗣業,李嗣業的部眾也幾乎損失殆盡,若非秦晉收留,恐怕下場也好不了。


    兩個人現在都算是劫後餘生,返回長安時的心境自然也充滿了矛盾和糾結,一方麵不願高調,打算盡量避免人們的非議,一方麵又對這種地位上的落差難以接受。


    房琯倒還好一些,他早就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哪怕朝臣皆曰其可殺,也願意從容接受,畢竟也曾做過一朝的宰相,如果連這點擔當都沒有,未來史書還不知道怎麽非議自己呢。


    “將軍且聽老夫一言,你我都是敗軍之帥,切莫再拿出在洛陽時的態度來對待秦晉,否則人人皆曰你我可殺時,還能指望著誰來相救呢?”


    李嗣業沉默了,他不是莽夫,自然也不願意就這麽毫無價值的死去,但讓他對秦晉這個心懷叵測的人低頭,在感情上又難以接受。


    隻見他一拳重重的砸在車廂壁上,整個車廂都跟著顫抖了一下。


    “真不知道長安禁軍都是些什麽德行,如何就能讓神武軍撿了便宜?”


    李嗣業的牢騷是有感而發,在他看來朝廷若能正常一點,也不至於走到今天這個地步。


    “這又與禁軍何幹?長安陷落前的形勢極複雜,太子、張氏、李輔國、乃至魚朝恩都在暗中較力,你爭我鬥之下,數敗俱傷,最終才白白的便宜了吐蕃啊!”


    李嗣業又在車廂壁上砸了一下,嚇得房琯趕緊按住了他。


    “再砸,這車廂就要塌了!”


    見李嗣業默不作聲,房琯又道:


    “老夫在洛陽時就聽到了口風,秦晉有意派兵重返安西,說不定將軍的機會又到了!”


    這番話觸動了李嗣業,他才剛剛五十,就已經半頭白發,都是幾次兵敗導致的,以為自此以後就要這麽蹉跎終老,現在聽說又有了重返安西的希望,怎麽能不為之動容呢?


    “相公是說,秦晉還,還要用我?”


    房琯道:


    “將軍畢竟在安西多年,聽說梁宰又不服從朝廷調遣,將軍若回去,必能事半而功倍啊!秦晉不會想不到……”


    李嗣業長長的歎息了一聲:


    “回安西去也好,省得在朝廷裏勾心鬥角,眼不見,清靜!”


    房琯道:


    “將軍還要有個心理準備,就算返回安西,一軍之主也不可能落在將軍的身上!”


    “這……難道還有更合適的嗎?就憑神武軍那幾個黃口小輩?有幾個去過安西?”


    李嗣業有些不忿,但也明白房琯說的不錯,秦晉怎麽會任用反對自己的人為主將呢?換做是自己也不會這麽愚蠢的,僅此一念間,又不免有些沮喪。


    “還有段將軍,都會得到朝廷的重新啟用,現在還遠沒到馬放南山的地步,也不必悲觀,倒是老夫,可能要如此終老嘍!”


    房琯知道自己不是領兵的材料,現在朝中又自有宰相領政,他這個前宰相再加上敗軍之帥的身份,被束之高閣而閑置已經是最好的下場了,如果有人心懷記恨之心,提出對他的彈劾,相信景從者也不會少了。


    馬車忽的停住了,馭者的聲音從車廂外響起。


    “到了!”


    聞言,房琯趕緊正了正衣冠,他回到長安第一站並非是去驛館,而是直接到位於城北的神武軍帥堂去見秦晉。這裏已經儼然成了長安城的政治中心,非但宰相日日要到此處來匯報工作,而且全城的禁軍的軍令也均出於此。


    他雖然人不在長安,但是也聽了不少見聞,知道神武軍已經成了控製長安的唯一一支禁軍,身為神武軍主帥的秦晉也自然就成了這座千年古都的主宰者。


    但是,房琯還有許多疑問沒有解開,秦晉再厲害,也隻不過是個領兵之人而已,他是憑什麽將滿朝這些心思各異的官吏們收拾的服服帖帖呢?


    轅門外早有軍吏相候,層層疊疊的圍了不下百多人,房琯和李嗣業見了這般光景不禁也嚇了一跳,他們本欲低調,想不到到了神武軍中軍帥堂卻有這麽大的動靜。


    兩人再定睛細看,眾人簇擁著的不正是禦史大夫秦晉嗎?


    秦晉親自到轅門口相迎,對房琯和李嗣業而言,也是意外之喜了。


    如果按照他們曾經的秩級和地位,就算迎出城去十裏也不過分,但現在早就今非昔比,秦晉能站在轅門口親自相迎就已經足夠表明態度了。


    簡單的寒暄之後,房、李二人被請進了帥堂,分主次落座以後,秦晉看了看這兩位,雖然滿身的風塵,卻也自有一股精氣神在,並沒有明顯的疲態露出來。


    “秦某已經設宴,待時辰一到,咱們便到後堂一醉方休!”


    帥堂自是商議公事的地方,當然不能在這裏設宴,而且秦晉還有要緊的事打算和他們商量。


    秦晉的態度遠遠超出了房李二人的預計,接待的規格也不僅僅是針對兩個待罪的犯官。


    但是,該有的態度還是得有,房琯將自己的位置擺放的很正。


    “有罪之人,豈敢勞動大夫設宴……”


    秦晉笑道:


    “相公穩定洛陽地方功不可沒,何談有罪?以後休要再提!”


    房琯的老眼不禁有幾分濕潤,他實在想不到,秦晉居然在此時還要力保自己。


    “慚愧,慚愧……”


    隻有李嗣業在一旁正襟危坐,不動聲色,既不與秦晉說話,也不正眼瞧房琯一下。他有他的立場,這天下的是天子的,秦晉現在架空了天子,將天子變成起掌中的傀儡,這是絕難接受的。


    “朝廷已經有意設立成均監,祭酒之職秦晉以為,非相公莫屬!”


    “成均監?”


    房琯隻愣了一下,馬上就明白了這成均監為何物。古之堯舜為了教化萬民而設學,名便為成均,現在秦晉弄出了一個成均監,分明就是要避開國子監而設立一個招攬天下人才的地方啊。


    僅從這一點,房琯便知道,秦晉能掌控長安局麵絕非偶然,讀書人乃是天下根本,隻有掐住讀書人的命脈,才能掐住整個天下的命脈。


    “國子監現在早就成了勳臣貴戚子弟混吃混喝的地方,烏煙瘴氣,如何為朝廷儲才呢?唯有另立學府,讓天下有才能之人均有晉身之道,唯有如此,方可野無遺賢世啊!”


    說到野無遺賢這話時,秦晉的語氣中帶著幾分特殊的笑意,房琯知道,這是在指李林甫與太上皇之間曾經發生的故事。李林甫為了固權,將所有應考的士子黜落,反過來有對李隆基說天下已經野無遺賢。


    這等荒謬的理由,也隻有李林甫能想得出來,也隻有李隆基能相信吧!


    秦晉的確是打心眼裏瞧不起這個四十餘年的太平天子,唐朝的天下淪落到如此地步,均出自此人之手。


    “當然,野無遺賢是絕對不可能的,但從今而後,察舉任官要一步步為科舉入仕而讓路,就算世家才子,也隻有通過科舉晉身才算正途,曆二十年後,非進士及第者,不得入閣為相……”


    這是秦晉早就定好的,但房琯並不知道,聽了以後不免動容。他本人就是關中大族,任官也是受了父蔭而從弘文生開始的,倘若秦晉的謀劃成了,天下賢才隻剩下科舉一途魚躍龍門,實難想想是個什麽光景。


    但有一點,房琯可以確定,一*舉取士取代察舉而成為主流,世家大族的勢力將漸漸被削弱,難道這是秦晉削弱地方門閥的一種手段嗎?


    相比較而言,房琯的器局畢竟還是小了,他考量一件事總是從利害衝突出發,卻沒想到這項製度一旦被確定了,將會成為穩定政局最好的手段,天下賢才皆出於中央,叛亂與割據也很難再有生發的土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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