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常清的情緒陡而激動,看著那說話之人,雙目開始發紅,長久之後才重重的歎息了一聲。


    “封某在塞北苦苦支撐了五六年,等的就是這一天,就算去太原養好了身體,像個行屍走肉一般的活著,還有什麽意義?”


    此言一出,舉座盡皆沉默,所有人都知道封常清的心病,此時說出這種話來,已經近似於哀言了。


    見場麵有些尷尬,前來遞送公文的裘柏幹笑了兩聲,說道:


    “封大夫的身體如果實在不適宜陣戰,不妨,不妨便去太原將養,來日方長,來日方長,仗也不是一天能打完的……”


    本來諾大的軍帳中沒有鴉雀無聲,沒有一個人說話,現在隻有裘柏的聲音在喋喋不休著,眾人聽著更加尷尬,但礙於此人來自於神武軍,也不好無禮的嗬斥打斷。


    “不必再說了,封某心意已決,就算死,也要死在馬背上。君的好意,封某心領了!”


    封常清的語氣很溫和,但態度十分堅決,裘柏尷尬的回之以笑容。


    “大夫說的是,說的是,咱們做武將的,所求不就是馬革裹屍嗎……”


    說話至此,裘柏隻覺得臉上火辣辣的發燙,似乎周圍的眼睛都在憤怒的盯著他,如果目光能夠殺人的話,他自問已經死了十回八回了。說錯了話,裘柏偏偏還沒有閉嘴的覺悟,依舊不緊不慢的說著,試圖將剛剛的失言再圓回來。


    豈料,話是越圓越遠,還是長史何敞看不下去了,說道:


    “裘司馬一路車馬勞頓,想必也累了餓了,何某已經命人準備了酒肉,好好吃喝一頓,然後再……”


    這回裘柏有了就坡下驢的覺悟,馬上跟著說道:


    “何長史不說,裘某還不覺得餓,現在倒是餓的肚子咕咕亂叫呢,便聽從何長史的安排……”


    何敞對裘柏也算表示了足夠的尊重,親自陪著他到了帥帳旁邊的一處別帳,又親自陪著吃肉喝酒,其間也彈了一些關於太原方麵,和長安方麵的局勢問題。不過,何敞酒雖微酣但心裏卻明白的很,該說的說,不敢說的一個字都不會吐露給何敞。


    “何某聽說安西鬧出了亂子,朝廷有意調封大夫到安西去?”


    忽然,何敞冷不丁的問了一句,裘柏在毫無準備的情形之下說不出話來了。安西的事情,河東方麵也是知之不詳,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安西的的確確出了問題。


    裘柏愣怔了一下才道:


    “安西的事情實在說不好,河東也是各種風言風語,請恕在下不敢胡言亂語!”


    隨即,裘柏卻又壓低了是聲音湊向何敞:


    “照實說吧,就算安西真的出了問題,朝廷也有意調封大夫西去,閣下認為以封大夫的身體能經受得西北苦寒的千裏奔波嗎?說句不中聽的話,就怕沒等尋著亂賊……”


    話到此處,裘柏猛然意識到自己又失言了,趕緊閉上了嘴巴。不過,何敞卻沒有在意,反而認同的點了點頭,又長長一聲歎息。


    “唉!裘司馬所言甚是,封大夫的身體如果還想兩年前,就算縱橫東西南北都跑個遍也沒有問題啊!”


    一碗酒水下肚,何敞重重的將酒碗頓在案上。


    “隻可惜啊,天不假年,如果能將何某的十年壽數換個封大夫……”


    何敞的話有些多,搖晃著將酒碗自顧自的倒滿,又端起來一飲而盡。


    裘柏登時有些傻眼,雖然到營中還不滿半日,這個何敞一直給他以冷靜睿智的形象,像此時這般的感性失態實在是沒想到的。不過,一種難以言說的同情之心緒也於瞬息間湧了上來。


    實話說,來到此地之初,裘柏對營中諸將是懷有一種隔膜和戒心的,甚至有些隱隱然的瞧不起。但是,見何敞如此性情流露,此前的疑忌也就登時不見了,他能感受到整個軍營中無時不刻都籠罩著的一種悲壯,更能從何敞的失態中感覺到營中軍將們對封常清的愛戴與同情。


    然則,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他們的同情並不能改變封常清的命運。也許,也許戰死沙場就是封常清最後的歸宿吧。這個歸宿算不算死得其所呢?


    不覺間已經是數碗酒水下肚,頭腦發熱間,裘柏居然覺得自己成了盧節度的一雙手,推著封常清一步步走向死亡。在世人眼裏,走向死亡是可怕的,沒有人不會抗拒。而此時此刻,對封常清而言,何嚐不是一種解脫呢?戰死沙場,洗刷恥辱,就算死也死的堂堂正正,不再被人罵成是懦夫。


    “實話與裘司馬說,俺們幾個兄弟追隨大夫已經有十餘年了,西域諸國哪個提起俺封大夫不是噤若寒蟬?隻可惜天子昏聵,卻要自斷臂膀,如果高相公與封大夫俱在,沒有楊賊等一幹奸佞作祟,安賊叛軍又如何破得了潼關?秦晉又怎麽可能平步青雲?說到底,這都是李氏父子自作自受啊!”


    封常清謹小慎微,從不會說出這等話,但這個何敞顯然是性情中人,借著酒勁把別再心裏的不該說的話都說了出來。裘柏有些尷尬,他是神武軍出身,自然知道秦晉和神武軍現在的地位是怎麽得來的。長安的天子早就成了傀儡,真正掌握大唐命運的人已經是秦晉一人了。


    隻是這裏乃塞外苦寒之地,又在封常清的大營中,有些話就算說了也無妨。裘柏索性也放開了回應道:


    “今日酒逢知己千杯少,不妨與何長史說幾句掏心窩的話,李氏父子如果仍然在位,天下局勢有可能在三五年間好轉嗎?”


    裘柏以帶著醉意的目光看向同意有著三五分醉意的何敞。何敞的一雙眸子裏迸射著熊熊火焰,似乎有著千言萬語無法訴說。


    久久,一聲長歎代替了所有。


    “封大夫對秦晉是抱著很大希望的,當年在新安時,還曾有過一麵之緣。然則,誰又能想到,短短數年間,那個新安小吏現在已經成了權傾朝野,甚至可以輕易廢立天子的權臣!”


    權臣二字,何敞的咬字十分重,同時也表明了他對秦晉的看法。


    “權臣怎樣,奸臣又怎樣?能讓天下歸於太平,百姓安居樂業,四夷重新臣服,這不好嗎?難道眼睜睜的看著李氏父子將這大好河山折騰的千瘡百孔,我大唐子民任蕃胡蹂躪,這才是何兄所樂見的嗎?”


    酒酣耳熱之際,人的關係很容易拉近,何敞坦然接受了裘柏這一聲何兄,同時也緊皺著雙眉,在思考著裘柏所提出的看法。


    是啊,秦晉有著克複兩京之功不假,篡奪了李氏父子的權力也不假,可他確確實實也收拾了李氏父子搞出來的爛攤子。這殘酷的現實讓何敞忍不住長長唏噓,當年那麽英明神武的天可汗,在所有人看來都是天神一般的不可褻瀆,現在想來卻都成了笑話,最後竟以一把火結束了自己恥辱的一生。


    從神壇上跌落以後,重新審視當年的天可汗,可謂天下有今日之亂,實在與之有著脫不開的幹係!


    “裘兄說的對,可何某寧可這是錯的,一切都不曾發生過,何某依舊追隨者封大夫在安西叱吒馳騁,向大食人討回當年吃過的虧!”


    “大食人?”


    也許是酒勁上頭的緣故,裘柏的思路有些模糊,半晌才想起來,大食人乃是安西之西新近崛起的一支部族。據說高相公當年就是敗在這些人手下,致使唐軍全軍覆沒,盡帶著數十隨從才逃回了安西腹地的龜茲。


    何敞重重點頭。


    “實不相瞞,何某當年便是僥幸逃回來的,否則此時怕早就成了塚中枯骨,或是給異族蕃胡做著奴隸了……”


    大食人並不像唐人,會將俘虜編入地方或充軍或勞作,所有被抓去的俘虜,無一例外都像牲口一樣被當做奴隸。說起當年在西域時的經曆,何敞便滔滔不絕了。聽得裘柏極是入神,這些異域奇遇,如果不是聽到親曆者的描述,便是打死也無法想象的。


    一頓酒肉喝到掌燈,兩人已經各自倒在食案上呼呼大睡。


    直到再次睜開眼睛,裘柏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才發現天已經亮了,可外麵卻死一般的寂靜,這是在軍營中嗎?為何沒有操練的號子?


    裘柏一個咕嚕爬了起來,發現何敞已經不在帳中了,搖晃著出帳,卻見整個軍營竟已經空空蕩蕩,隻有若幹出造飯後未及熄滅的餘燼還在冒著嫋嫋的白煙。


    “裘司馬醒了?”


    突然,一個聲音將他嚇了一跳。扭過頭來才發現是一名軍卒。


    裘柏虛指著營中,有些結巴的發問:


    “這,這是什麽情況?”


    那軍卒笑道:


    “裘司馬容稟,封大夫昨夜下令,全體戰兵開拔趕赴範陽,這執行的不是盧節度的軍令嗎?”


    “啊,是,的確是盧節度的軍令!”


    裘柏若有所失,胡亂的應對了幾句,想不到封常清竟如此的果決,連一天都不肯耽擱。更為難得的是,其所部竟無一人反對這種有去無回的行動!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亂唐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五味酒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五味酒並收藏亂唐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