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元複忍不住有吐了,吐得稀裏嘩啦。此情此情與阿鼻地獄應該也沒甚分別,入眼處竟無處不是殘肢斷臂,他忍不住以手扶在女牆直上,卻覺得手下粘濕一片,抬手看時卻是一片不知從何處削下來的皮肉。


    然則,就是如此慘烈的戰鬥,史思明仍舊沒能攻下範陽城,因為唐朝的援兵到了,到得不早不晚,正當其時。史思明把全部精銳孤注一擲的投入到攻城戰之中,卻忽略了背後插過來的刀子。


    這一刀就要了史思明的命!


    強忍住胃內的翻江倒海,元複在城牆的甬道上向西走了約有百步的距離,那處豁口便盡顯在他的麵前。


    其實這處豁口並沒有完全與地麵平齊,至少還有兩丈以上的高度,不過這已經足夠成為一座堅城的弱點,史思明正是抓住了這弱點,如果不是唐朝援兵的到來,此時勝負還真就難說了。


    太陽漸漸暗淡了下去,城外的戰鬥並沒有結束,史思明殘部仍舊做這垂死掙紮,唐兵軍陣有條不紊的一點一點的收縮著軍陣,試圖將餘下的殘兵徹底剿殺幹淨。


    元複並不懂得陣戰,但僅從雙方陣勢來看,唐兵也占據著絕對的優勢。


    從前,他一直以為唐兵都是些不禁打的烏合之眾,今日在城上所見的這幾眼,使他徹底改變了這種看法。


    唐懦弱,那是從前的事情了,從神武軍開始,足夠可以掃平天下而沒有敵手的了。


    “元相公,元相公,天子召見……哎呦……”


    一名宦官踮著腳上了城,卻冷不防腳下一滑摔了個狗啃屎,衣袍上、臉上沾滿了血汙。這宦官也沒忍住,稀裏嘩啦的吐的滿地都是。


    元複聞言,便趕緊過去。


    “天子召老夫何事啊?”


    他現在一心要做點立功的事情傍身,對於這個即將亡國的皇帝,自然也就沒那麽傷心了。


    “天子說了,降,降唐也得有個章程,請,請相公回去商議,商議……”


    對此,元複毫不猶豫的拒絕了。


    “請轉告天子,今日一戰。戰兵損失嚴重,城牆損毀嚴重,老夫在城上負責鞏固城防,一旦空出時間來,便回去商議!”


    “這……”


    元複的回答哪裏還有點為人臣子的樣子?小宦官也聽得出來,這是明顯的拒絕,可他又不敢就此回去複命,就尷尬的呆立在當場,不知道如何是好。


    ……


    範陽城西北某處高地,盧杞冷眼俯視著戰場,史思明殘部被壓縮在了隻有方圓不足百步的空間內。隻要一陣箭雨,就能夠將這些人剿殺殆盡,但他偏偏不肯,因為沒有什麽比活捉賊首更加誘人的了。


    百多年前,唐兵北伐突厥,滅其國,擒其可汗,此等威風自此以後不曾有過,盧杞亦有心重現這等兵威!


    “活捉史思明,活捉史思明!”


    一聲聲的高呼,震耳欲聾,幾乎每次如此高呼,史思明部殘兵就畏縮一點。戰場上數萬的高呼,就像鼓槌一樣,一點一點的敲掉了他們的軍心和士氣。


    “投降不殺!投降不殺!”


    活命,在這個時候,沒有什麽比活命更能讓人渴望的了。


    驅散了外圍的殘兵以後,神武軍鐵了心的不讓他們逃出去一人,哪怕一隻老鼠,一隻鳥都不放過半個。


    不過,除了活命以外,史思明殘部也迸發出了前所未有的戰鬥力和視死之心。


    盧杞的臉上掛著冷笑,此時大局已定,他所要的不過是擒住首惡而已,他有的是時間陪著他們玩。


    於是,徹夜圍困的軍令被送達個作戰軍陣,若有強行突圍的,可當場斬殺。


    該做的都已經做了,能不能抓住活的史思明就聽天由命了。


    除此之外,盧杞還進一步的采取了攻心之計。讓被俘的史朝義向被圍困的史思明部殘兵喊話,一方麵勸降,另一方麵可進一步瓦解他們的抵抗決心。不過,史朝義的喊話收效甚微,且隻換回來了數十隻憤怒的箭矢。其中一隻還險些射中了他的要害之處。


    所幸史朝義身體反應夠快,才躲過了這要命的一劫。


    圍困當夜,裘柏打開城門,迎盧杞進入範陽。


    作為剛剛登基的“大燕天子”史朝清也在迎接隊伍之中,隻是他也罕見的識相了一次,脫下了皇袍,隻穿布衣,混跡於一幹大臣之間,顯得十分蕭索。


    到了這個時候,他還在人群中左右搜尋著可以以之為臂助的張先生。


    不過,所有的搜索都沒有結果,在他身邊的大臣們也都若有若無的避開他,仿佛離得近了就會招惹來晦氣一般。


    事實上,神武軍並沒有舉行盛大的入城儀式,僅僅象征性的派遣了五千人入城,神武軍披著夜色腳步踏地有聲,整齊劃一。仿佛每一次集體踏地,都是一次臨戰時的擂鼓。


    如此強兵,不勝也都難啊!


    元複在漸濃的夜色下目睹了神武軍的軍容以後,終於忍不住暗歎了一聲。


    曾幾何時,大燕軍也是睥睨天下一般的存在,可就在短短數年之間,形勢居然就不可思議的對調了、大燕軍成了一群勾心鬥角,自相殘殺的烏合之眾,而唐朝在這場戰爭中卻越打越強,將大燕軍打翻在地,永無返之日!


    往事已矣,一切都要朝前看。元複如此告誡著自己,千萬不要對大燕朝有一絲一毫的留戀,否則等待著他們的將是叵測的命運。


    史朝清本想鼓起勇氣站出來,說幾句冠冕堂皇的話,但所有人,包括他曾經打大臣們在內,居然沒有一個人搭理他。以至於,他隻是向前走了幾步,用蚊子大小的聲音說了幾句話,就連身邊的人都沒聽清楚,更別提行軍聲勢不小的神武軍了。


    神武軍入城以後,暫時以範陽府官署為帥堂,裘柏、張炎、何敞等人俱在這裏與之會晤。


    裘柏是盧杞的部將,自然有許多陰私的話要說,張炎作為降臣,地位頗為尷尬,最終還要等到唐朝的確認,才能擁有正式的身份。


    唯獨何敞,對盧杞不理不睬,封常清的部將,大都對這個河東節度使沒有好感,此人在河東數年間,沒幫上什麽忙,卻總是在背地裏做一些拆台的事情。而今日何敞之所以在場,就是要告訴他,此戰得勝,封大夫所部亦將就此撤離範陽。


    不過,盧杞開口第一句話就讓所有人都呆住了。


    “據探馬軍報,契丹人舉十萬大軍南下,直逼範陽,諸位可有對策?”


    裘柏的額頭上登時滲出了密密麻麻的冷汗,如果契丹人在今日到來,這場大戰豈非就成了鷸蚌相爭,而白白的便宜了漁人?


    “所以,盧某這次進城的主要目的之一,就是幫助城內組建新軍,結團保境安民!神武軍主力歇息一日後,即北上榆關。”


    正當所有人張口結舌之際,鄭敬一瘸一拐的走了進來。


    “末將鄭敬,拜見大帥!”


    裘柏正愁找不到此人,大戰開始之後就不見了蹤影,現在卻又好端端的出現了。


    不過,當著盧杞的麵,裘柏也不好發作,於是就忍下了腹中的質問之語。


    不等盧杞說話,鄭敬又道:


    “末將身上有傷,所以,所以迎接,迎接來得遲了,請大帥贖罪!”


    眾人這才注意到,鄭敬的身上的確是有一大片被血染紅了,裘柏仔細看過去,待看清楚後差點沒笑出聲。原來,裘柏的受傷之處竟在屁股上。由於剛才的走動,外麵緊裹著的布片上又滲出了不少暗紅的血水。


    但凡作戰,傷處多在胸腹間,這也是正麵作戰最容易受傷的地方,偏偏鄭敬傷在屁股上,這說明什麽?說明鄭敬是在逃跑的時候被人一刀砍在了上麵,當然也可能是一箭射在了屁股上。


    不管怎麽樣,這總不是可以從容說出去的一件事。


    鄭敬看到眾人的表情,就趕緊解釋道:


    “俺這傷口雖然在屁股上,卻不是他逃跑時傷的!城上混戰,俺正與一名蕃將惡鬥,不知哪來個殺千刀的,居然一刀,一刀捅在老子……屁股上……是可忍,孰不可忍,俺回手一刀就要了他的小命……”


    鄭敬說的唾沫星子橫飛,眾人聽得似點頭,似搖頭,明顯一臉的不相信。


    最後還是盧杞打了圓場。


    “鄭將軍作戰勇猛,有大功!”


    一句話,算是對鄭敬屁股受傷的行為有了定論。


    眾人也就不再糾結他屁股上的傷究竟是何時何地才有的……


    ……


    初夏的關中大地已經像火爐一樣的炙熱,太陽火辣辣的烤著大地,路邊的野草和莊稼沒精打采的耷拉著葉子。忽然一隊騎兵驚起了陣陣煙塵,自東向西,直奔長安城而去。


    “捷報!捷報!安史叛賊徹底覆滅,神武軍進駐範陽!”


    奏捷之聲沿著潼關通往長安的官道上,一遍又一遍的騰起又落下。莊稼地裏間或有除草的農夫,聞聲或許直起發酸的身子,喃喃幾句:


    “終於勝了,終於勝了,有太平日子過了……”


    幹涸的眼窩裏淌出滾燙的淚水。


    “大郎、二郎、三郎、四郎……啊,你們都瞑目吧……大仇,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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