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是起更時分,李氏猶還在老太君房中陪著閑聊。


    “三兒的東西你都備妥當了麽,別臨期慌亂。”老太君三句不離徐漸止。


    李氏微笑地回道:“老太太放寬心就是了,明朝還有一整日呢,就是短了甚麽再添也是來得及的。”


    老太君點頭歎道:“我也是白問一句罷了,論起三兒的事,滿府誰還能比你上心仔細。可歎你卻連聽他喚聲娘親都不得。”提起這個事情,老太太的眉眼間不由籠上了淡淡的輕愁,拉著李氏的手,悲歎道:“這都怨我,當年若不是我一時豬油蒙了心,你也不至於受這麽些罪。”


    李氏斂眉淡淡一笑,“老話說,寧為英雄妾,不做俗人妻。能嫁給老爺,是我想都不敢想的好事。”


    雖隻是虛應的話,可李氏的思緒卻被帶回了那年的春天。


    二、三月的天氣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兩個侄兒餓得像小貓似的嗚嗚細哭。兄長一介書生旁的沒有,卻是一身的文人骨氣。寧可餓死,也不肯失了體麵。而大嫂又最是軟懦無用的,隻會守著兩個孩子抹眼淚。


    她看著兩個侄兒餓得奄奄一息,咬牙厚著臉皮,進城找到徐府,隻要能討到幾貫子錢,一家人就能熬過這個春天。可她萬萬沒有想到,自己那個多年未見的遠房堂姑母,居然還記得自己。不僅給了錢,還留下自己在徐府小住。


    還記得那日,自己荊釵布裙,滿臉怯懦地坐在老太太的客堂上。徐孜需大步走來給老太太請安,軒昂挺拔的身形,一下子就印進了她十六歲的心頭。


    而徐孜需微蹙著的,好似隱忍著萬般愁緒的眉尖。更是讓她憐惜心動。


    在徐府住得久了,她漸漸看清徐孜需和劉氏之間冰冷。於是她揣著少女萬般的柔情,頂著兄長的反對。執意嫁入徐府妾。


    她以為自己的柔情可捂熱丈夫的心,她以為自己的軟軟的手可以撫去丈夫眉間揮不散的愁雲,她以為自己的安份守已能換得劉氏姐妹以待。


    直到那日。她剛剛三歲的女兒病到奄奄一息,卻還在叫爹。她哭著跑去丈夫,卻見他將老二置在膝上,溫柔的一小勺一小勺的喂著藥!


    原來,這便是他的沒空。


    女兒走了,她愛人的心也跟著去了。於是她收斂起自己與那個女人相似的種種,終日冷著一張臉。直到兒子降生,她才又看到了希望。


    然而這一回。她再不是那個滿懷愛戀,自以為是的女孩了。


    老太君見李氏低了頭不做聲,心裏也懊惱不已,待要用話叉開,卻見李氏房中的一個婆子,滿臉喜氣的走了稟道:“老爺差了小廝過來說,今朝晚上要過來歇著,姨娘早些回去吧。”


    老太君聽了,連忙推著李氏,“你趕緊著回去準備準備。”這些年來。兒子到她屋裏去的次數,是一年比著一年少,難得兒子主動說要過來,她倒是真心替李氏高興。


    李氏卻勾了勾嘴角:。“老太太真是會說笑,又不是年輕夫妻,哪裏還講究這些呀。”


    “難怕隻說說體已話也是好的呀!”老太君一麵拿眼睛橫她,一麵催促著她快走。


    李氏不緊不慢地行了禮退了出去,在邁出正房房門的那一瞬間,她嘴角的弧度倏然消失。


    徐孜需,他來做甚麽!


    盡管李氏心裏萬般不願他到自己房中歇息,可是麵子上的事,卻一樣也不曾怠慢。換衣服梳頭,備酒菜,待徐孜需打了簾進門。李氏已全準備好,款款行禮,“妾身見過老爺。”


    時近年底,監造衙門本來就忙,偏偏安南的貢船又揀這個時候來。諸事堆在一起,連晶來徐孜需忙得恨不能有三頭六臂。


    這會聽得小妾嬌聲低喚,心頭一軟,借著燭火看去,她的眉眼全不似白日裏那般冰冷堅硬。再又想著小兒子著實爭氣,不由將往日的厭惡去了幾分。


    伸手扶了李氏起來,“私底下哪有這些規矩。”


    徐孜需對李氏的感情複雜到他自己都說不清。初初見她,自己就被她蒼白的臉色,羞怯的眸子給勾住了心神。那一瞬間,他恍然以為南洛又活了過來。


    後來納妾的事順理成章,女兒病重的時候,恰巧漸明也病得厲害,自己隻好一步不離的守著他,畢竟那是南洛留個自己的骨血,是自己的命啊!


    知道女兒夭折,他心裏愧疚。可李氏那雙冰冷的眸子,好像直指著自己的鼻頭在喝罵,最終,他隻能拂袖而去。後邊的日子裏,他補償性的又給了李氏一個孩子。


    可是李氏的眸子,除了看兒子,就再沒有了溫度。夫婦倆漸漸的形同陌路,就連和小兒子也是父子情薄。


    今朝聽得同僚議論後日的鄉試,他才想小兒子後日也是要進場的。所以晚飯過後,他將小兒子叫到書房,細細考問了一番學問。


    他少年之時,滿心想憑著自己的才學,做個直臣、純臣,讓人稱一聲仕林清流。可惜造化弄人,他偏偏成了皇家的家奴,旁人看著都說聖眷隆重,可隻有他自己知道自己心裏的苦。


    適才見小兒子對答如流,而略顯稚嫩的麵上又是一派從容。他恍如看到了少年時的自己,也看到了徐家的指望。


    因此上他才想起了李氏,那個女人多年來在府中默默無聞,沒想到竟教出這般優秀的兒子。心念動時,便吩咐了人去傳話。


    李氏攥了攥拳頭,強摁下將胳膊從他手裏抽回的舉動,麵上噙著客氣而疏遠的淺笑,“雖說是私底下,畢竟禮不可費。”


    隻這一句話,徐孜需心中對她的那點感激,登時蕩然無存。他最不耐看李氏這副賢良正經的樣子,因為這副神情最不像南洛嬌羞輕惱的樣子。


    見徐孜需微蹙了眉尖,李氏嘴角的冷笑一閃而過,旋即換上越發恭敬賢德的神情,“老爺是先用些點心酒水,還是先沐浴更衣,或者再辦一會公事……”


    “不用了!”徐孜需萬般想走,卻顧念著小兒子強忍下來,隻陰沉吩咐了句,“忙了一日了,早些歇著就是了。”


    李氏恭謹躬身應道:“是。”說著,像個婆子般的服侍徐孜需更衣、洗漱。直到徐孜需上了床,她才像根木頭般的在旁邊躺下。兩人分明躺在一張床上,卻好像隔了千山萬水。


    “你說你探到了留雲庵的消息,真的假的?”


    趙元胤坐在徐漸清外院的書房裏,不可置信地盯著江蒲。留雲庵的事,自己探察了大半年都沒有結果,怎麽她就那麽快查了出來。


    江蒲橫了他一眼,得意道:“隨連山姐弟來的十名家將,皆是斥候營出來的,他們入肅慎竊軍情尚且不在話下,區區一個留雲庵又算得甚麽!”


    趙元胤摸了摸高挺的鼻子,訕訕的不知說甚麽,自己號稱江南第一公子,在留雲庵外轉悠了半年,還不抵人家小半具月的工夫。嘖嘖,真是受打擊啊!


    徐漸清半玩笑半開解地道:“所謂術業有專攻,元胤你也不必太往心裏去了。”


    趙元胤朝徐漸清一瞪,難得正經了起來,向江蒲道:“好了,你也別買關子了,快說說留雲庵裏到底有甚麽呀!”


    江蒲眸光在二人麵上一轉,從袖中拿出一張紙遞給了徐漸清。


    那是一個靈位的拓樣,上麵的字跡他份外熟悉。趙元胤湊了過來,“愛妻南洛之位。”念完抬眸看向江蒲,問道:“這是甚麽意思。”


    江蒲微微地打了個哈欠,道:“你可知這位南洛的丈夫是誰麽?”


    趙元胤睜著桃花眼在等答案,結果江蒲卻嗬出兩個字,“你猜。”


    “你……”趙元胤指著江蒲一口氣憋著,硬說不出話來。那邊徐漸清已走到火燭旁,將拓樣點著了,“我若沒有記錯,南洛是二弟的生母。而二月初二花朝節則是她的生忌。”


    看到這個拓樣,徐漸清登時記起了所有關於南洛事情,她與父親是那樣的恩愛,他們在一起時,誰都成了多餘的。


    “噢,難怪老頭子要帶老二去呢,原來是去給他娘上香……”趙元胤說著說著,忽地皺眉道:“不對啊,你家老二不也是庶出麽。”


    徐漸清將手中灰燼丟入痰盒,“是啊,她的確是妾。”


    “那……”趙元胤糊塗了,“上麵寫的可是愛妻啊!”


    江蒲冷冷一笑,“父親還真是長情啊,隻是這將太太置於何地!”她倒不是真的替劉氏報不平,她隻是見不得男人裝深情。


    就像蘇軾的十年生死兩茫茫,她向來嗤之以鼻。他身邊明明紅袖添香,寫這樣的詞是給死人看呢?還是給活人看?


    徐漸清沒料到竟隻是這樣一件風月小事,著實是有些失望,“癡情也罷無情也好,都不關咱們的事。難道咱們還能拿著這個大做文章麽……”


    “誰說不關咱們的事。”江蒲清冷的聲音打斷了徐漸清,幽幽說道:“每年的四月初六,五莊觀都要替她打三日的平安醮。”


    徐、趙二人聽罷,麵麵相覷,趙元胤吧嘰吧嘰嘴道:“看來你這位姨娘是死於非命啊!”


    而此時小院中的劉文遠正將一紙素箋燃盡,口中卻低呤著上麵的詩句,“其室則邇,其人甚遠。”(未完待續)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名門大婦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生當如樗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生當如樗並收藏名門大婦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