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地處北方,對臘八節份外看重。


    不僅皇帝會在秉和殿宴請百官,就是官誥內眷也要進宮磕頭。


    今年江蒲妯娌倆都身懷有孕,宮中特地免了她二人入宮。雖是如此,江蒲依舊起了五更。先打發了徐漸清入朝,又往老太太屋裏送兩位長輩出門。


    待她回屋,已是辰時初刻。


    丫頭們端熱水的端熱水,倒茶的倒茶,設褥的設褥,一陣亂後,江蒲才算換了家常衣服,落了坐。趙月兒端了臘八粥並幾樣精致小點上來。


    江蒲早起到這會,早就餓了,左右在自己屋裏也不用講究,先就塞了兩個水晶蝦餃進嘴,又喝兩口熱乎乎的杏露。


    旁邊的小丫頭都掩了嘴偷笑,趙月兒回頭瞪了一眼,她們才垂首退了出去。趙月兒知道江蒲並不喜歡臘八粥,因此隻盛了淺淺一碗,“這是安王府一早送來的臘八粥,奶奶總要嚐兩口才好。”


    江蒲捏著青瓷湯匙的匙柄,攪著碗中五顏六色的臘八粥,眉尖輕蹙,淺淺地舀了勺進嘴裏,半天也不咽下去。


    好在吃了沒兩口,桑珠就進來回話,“劉大娘子差了馮嬤嬤來,這會在外邊候著呢。”


    江蒲丟了湯匙,拿帕子拭了嘴角,“趕緊請人進來。”


    她才剛漱過了口,桑珠就領個身著藏青緞繡如意比甲,喜氣盈盈的婆子進來,“給夫人請安。”


    劉文遠自成了親,便就在京裏賃處三進院落住著,家下仆婦使喚人等。一個也不少。秦秋韻先幾個月還在莊子上住著,眼見年節近了,架不住人人去勸,方回了城裏來。


    這個姓馮的婆子原是莊子上的佃戶。雖是寡婦守著個獨子。性情卻很是爽朗。跟著秦秋韻回城,倒是在身邊跟進跟出,與江蒲等也等相熟。因她並非家奴,所以諸人也是以禮待她。


    不等她福下身,江蒲就叫丫頭扶住她,讓了坐笑道:“這麽大節下的,你們大娘子也不放你家去團圓團圓,反倒使著你瞎跑,她是越發沒個成算了。”


    馮婆子也不客氣。在方椅坐了,笑道:“夫人可是冤枉咱們娘子了,她倒是趕著老婆子家去。可一來咱們大官人進宮去了。上房裏冷冷清清的,老婆子倒是舍不下。二來,就是家去也就母子兩個守著,也不像個節。好在今日天公做美放了晴,娘子便帶了人往寺廟裏放粥去。老婆子就送送粥,咱們大官人在京裏又沒甚親眷,左右也就是幾家,全當是躥個門。”


    桑珠親自奉了茶上來,笑道:“咱們奶奶時常閑話起來,不時地感歎秦姑奶奶恁就這麽好的眼光。挑了嬤嬤跟來。有嬤嬤在,府上人口又簡單,那位姑奶奶哪裏像個當家的娘子,倒比著沒出閣時更悠閑了。”


    馮婆子稍欠了身,道過謝方接過茶。“這也是沒法子的事。就咱們娘子的身子骨,大官人也不敢叫她多操了心。好在雲裳姑娘是個細心的。甚麽都記著。大官人和娘子又是隨和的性子,又沒個長輩,也就這麽糊弄著過了。哪裏像王府和這邊,我老婆子看了這些日子,才信了那句話,真真是禮出大家。”


    江蒲嗬嗬笑道:“嬤嬤是打我的嘴呢?我這院裏哪裏還談甚麽規矩。”


    “私底下誰成日裏那麽端著擺著,不過麵了上不錯罷了。”說著,馮婆子稍頓了頓,臉上的笑有些不自然了起來,“老婆子出門時,咱們娘子托了句話,叫老婆子問過夫人……”


    江蒲笑道:“嬤嬤請說。”


    馮婆子又遲疑了會,才囁喃著道:“就是咱們家姑奶奶……大娘子的意思是,接了家去過個節。”話未說了,頭就低了下去。


    江蒲微有些怔忡,劉如君這個人她早已丟到了腦後,陡然提起難免有些反應不過來。


    馮婆子見她如此,忙解釋道:“大娘子沒別的意思,實在是家裏人口少,年節下的冷清太過了。”


    江蒲笑了笑,寬慰道:“這是應該的。再怎麽說,她也是你家嫡嫡親的姑娘。做嫂子的年節裏豈有不念著的。我先前還憂心你們娘子孩子氣重,年節下親眷雖不多,可同僚來往是少不了的,倘若有一些不周到,京裏的官眷都是嘴碎的,怕是有得念叨。[]你們娘子又個細膩人,身體也不大好,真真是怕她為這個惱的生病。如今看來倒是我瞎操心了。”


    東家大姑娘的事情,馮婆子多多少少聽見些風言風語。她自己要往下流裏走給人家做側室,也還就罷了,偏又不安安份份的服侍主母。


    得虧是這樣的官宦大戶規矩重,徐家夫人也是心慈,又與大官人交好,才容下了她。這要是擱在莊子上,這樣的女子,主母打死了也沒的怨。


    自家娘子要接她來家過節,她著實勸過兩句。可大娘子拿定了主意,她也沒法子。千難萬難地開了口,原以為徐家夫人會著了惱。不想她倒是應得爽快,又說了那麽一翻體諒的話,馮婆子心下著實是感激,“夫人真真是菩薩也似的心腸。難怪咱們娘子成日裏姐姐不離口。”


    江蒲一麵叫丫頭去通知劉如君收拾東西回娘家,一麵又向馮婆子笑道:“這麽著就叫好了,嬤嬤是沒瞧見你家娘子惱起我來,是怎麽個樣子……”笑猶未了,外邊一陣笑聲,“大過節的,奶奶屋裏倒是熱鬧。”


    諸人探頸看去,丫頭打起藕荷緞繡百子圖的暖簾,塗婆子領著梅官、林遠岫魚貫而入。


    馮婆子忙起身,就連江蒲也都欠身相迎,“嬤嬤許久不來瞧我了,真真是有媳婦就把我丟到腦後去了。”


    塗婆子也不和她客套,徑自在榻上坐了,“奶奶這話不公道,前段日子。奶奶在屋裏養胎時,老婆子何嚐不是隔三差五的進來看。這會子奶奶身子好了,年節下事情也多,老婆子才說不過來討擾。”一麵又問。“奶奶這些日子覺著怎樣呢?雖說是不礙了。也不敢太忙了。府裏的事情,有姨娘和桑姑娘看顧著,出不了大亂的。奶奶莫凡事操心,將養身子是正經……”


    “哎喲我的嬤嬤,你老從家走了過來,也不渴麽!”江蒲趕著從丫頭手上接過紅棗茶奉上,“且先吃口茶,再念我不遲。”


    滿屋子的人都笑了起來,塗婆子接了茶。笑向諸人道:“瞧瞧,我才說了兩句就嫌了,還怨我不來。”


    江蒲撇了嘴道:“現下岫兒也懷了身子。嬤嬤還不夠念麽。還巴巴地走來念我。”


    塗婆子斜眼道,“岫兒倒是比奶奶乖巧多了,不論燉著甚麽湯品,喝起來都不皺眉頭的,平日裏自己也留意。”


    屋裏諸人言笑宴宴,梅官挨坐在江蒲手邊的繡墩上,瞅著林遠岫還不大顯的肚子,神情沉默。


    江蒲瞧在眼裏,也替她憂心。


    她成親已一年有餘,肚子裏卻沒有半點消息。之前可能還不著急。現下連林遠岫都有了身孕,就是她不放在心上,衛安人隻怕嘴上也要念幾句。


    再則過了年她就要隨夫家赴任了,江蒲心裏也替她愁,介時受了委屈。哭的地方都沒有呢。


    “桑珠。”江蒲歎了聲。道:“把上回娘娘給的阿膠拿三封出來。”又轉頭向諸人道:“等會你們回家時帶去。”又握了梅官的手,柔聲說道:“這個天吃最是滋補的。”


    梅官聽了眼圈一紅。忙低下頭來。


    諸人道了謝,都識趣地換了話題。


    談笑間,丫頭來稟,“劉姨奶奶來了。”


    一時間,屋內悄靜無聲。


    江蒲也是愣了愣,才道:“叫她進來吧。”


    “婢妾見過奶奶。”


    跪在腳下的女子,一身杏紅緞金絨袍子,卻掩不骨子裏的灰敗,整個人都黯然無彩。


    江蒲瞬間恍惚。


    多少年不曾見過了她!


    這些年來,就算是逢年過節,她也不出那間小院。會去看她的,隻有文恪。而近幾年來,連文恪也都不大過去了。


    孩子漸漸長大,也漸漸忘卻了角落裏的生母。


    江蒲自以為留她在偏僻處的小院住著,不少她的吃穿便仁慈。現下她親睹了劉如君的神情,感覺像被人狠狠扇了一記耳光――你所謂的仁慈,不過是讓歲月將她慢慢的淩遲!你不僅剝奪了她所有的希望,且任她在無人記起的角落裏,漸漸枯萎。


    有些時候,留人一命,才是真真的狠毒。


    自己堅持著,不讓雙手沾染鮮血,無論何種境地,也不置人死地。可這雙手就真的幹淨麽?


    江蒲茫然了,在這個府裏,或者說在這個世界,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自己不能不爭,不能不鬥,那以所堅持的底線,與偽善有甚麽區別?


    “奶奶,奶奶……”


    桑珠連喚了幾聲,江蒲才回過神來,垂眸清了清嗓子,掩了眉目間的黯然,向劉如君道:“妹妹快請起來。你嫂子著人接你家去過節。你且住些日子再回來。隨身的衣服先帶兩件去,介時我再差人給你送包袱去。”


    劉如君愕然抬頭,眸中滿是不可置信。


    兄長對自己冷了心,丈夫的心從來不在自己這裏,兒子更是一年多未見。


    夜深人靜之時她時常問自己,早知如此,當日還會不會選這一條路。


    問了無數了回,答案依舊是――會!


    曾以為自己選這條路,是為了富貴榮華。年複一年的孤寂,讓她看清了自己的心。自己不過是希望個眉目清冷的男子,終有一朝,會用溫柔的眼神看向自己。


    可她也漸漸明白,那是這一世的奢望。


    那個男子的眸光,永遠、永遠、永遠不會在自己身上多停一瞬,即便眼前這個女子灰飛煙滅!


    江蒲被她的詭冷的眸光,看得心頭發麻,垂眸避開,無意識地護著凸起的小腹。


    她的動作,劉如君看在眼裏,森冷一笑屈身施禮,“婢妾謝奶奶恩典。”


    劉如君堪堪起身,小丫頭們飛跑來報,“老太太、太太回府了!”(未完待續。如果您喜歡這部作品,歡迎您來投推薦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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