廚房裏師母還在灶台上忙碌,拿著塊抹布不停地擦著灶台和鍋蓋,旁邊一隻褪色的紅漆小木盆裏放了半盆水,已經被抹布洗成黑黃色,麵上還漂著幾星油珠。


    任師母娘家姓陸,三十歲出頭,雖然生過兩個小孩但身材仍然窈窕,隻是比姑娘時豐盈了些,長得淡眉鳳眼,膚色白晰,腦後盤著一個大發髻,發髻右側斜插著一支如意銀簪,銀簪上綴著三行小銀珠,隨著她頭部的動作不停地晃動;身著一件深藍色的無領大襟長棉袍,那棉袍已經有些褪色,兩個手肘處都縫了一塊同色的補丁;一雙改良腳上是黑色舊棉鞋。因為長年操持家務洗濯衣被,一雙手粗糙不堪,現在是冬天,她的一雙手上又是凍瘡又是皸裂,右手還腫成了饅頭狀,但她仍然天天在廚房裏忙碌,每天從早上到夜裏,在河裏一次次上上下下洗個不停。


    這任師母陸氏是雁城郊外十裏處陸家灣人,其家族倒是個耕讀世家,陸家祖上在前朝萬曆未年時曾有人做過戶部左侍郎,此為正三品官職,陸家在雁城也曾風光過一陣子,但不久家道中落,族中人零落各地,在雁需陸家灣裏隻剩下陸氏父輩這一支了。


    陸氏小時父親也讓她去村裏一個私塾館讀過一年聖賢書,但不久後就被祖父以“女子無才便是德”為名攔下,陸氏心裏雖然萬分不願,但祖父的意願連她父母都不敢違逆她又怎敢有所表示?於是後來她就跟著母親學女紅學三綱五常學如何相夫教子。十四歲那年嫁與任誌遠,後來陸續生下婉如和婉潔,她在任家天天任勞任怨地操持著家務,管著一家子的吃喝和穿著,但她心中一直有個心結,就是她沒能為任家生個兒子而不安。


    她也不知出了什麽問題,反正自小女兒婉潔出生後已有十年了,她始終沒有再懷過。她曾經去天寧寺、普佗山都燒過香,求過菩薩求過送子觀音,但都沒有用,這讓她心裏對任誌遠感到歉疚不已,也對自己在任家的地位擔心起來。


    那個時代,妻子如果不生兒子的話,丈夫是有權納妾的。萬一先生納妾,將把她置於何種境地?她的兩個漂亮可愛的女兒又會遇到怎樣的待遇?這些問題一直讓她糾結不已,每逢午夜夢回想到這些,她都會默默流淚再也睡不著了。於是她慢慢地變得沉默變得謙卑變得憔悴起來,每天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而這些,她的丈夫和女兒們一個也沒注意到。[.超多好看小說]


    其實任誌遠倒沒存這個心思,這位書呆子一門心思全放在塾館裏,幾乎每天都累得頭一沾枕頭就睡著了,連夫妻之禮都難得行一次,哪裏還有空閑尋思這些?可惜這些任誌遠都沒和夫人說,用現在的話來說,就是夫妻之間缺少溝通,怪不得陸氏會產生這種擔憂。


    廚房外,一個小女孩站著,腰微微下沉,兩腳微分,兩膝彎成三十度角,雙手輕握成拳放在身子兩側,看那架勢似乎在紮馬步,可這馬步紮得也太……呃,那個馬虎點了吧?


    看到魯榮明和婉如進來,小女孩收了勢,站起身招呼:“明弟弟和姐姐來啦。咦,阿爸呢?怎麽還不來吃飯?”


    “還有個學生沒走呢,是《初成》班的,估計是命題作文做得不好吧。”婉如說,一邊帶榮明到灶邊,從缸蓋上取了木勺,掀起開缸蓋舀了半瓢水,拉著榮明的手到後門口,幫他把手上的墨漬洗幹淨。


    陸氏聽了婉如的話,直起腰將抹布丟到木盆裏,歎口氣說:“你阿爸呀,就是太固板認真了,恨不得每個學生都象他一樣把讀書當成命根子一樣才開心。”


    “嗯,阿爸也是的,現在都什麽時代了,朝廷早就取消了科舉考試,以後讀書人都做不成官了,還那麽拚命讓那些小孩子讀書做文章幹嗎?又擋不住強盜的。還不如我練功呢,練好了可以防身。”婉潔跟著進了廚房,嘰嘰咕咕地說著,一邊還不停地踢蹬著兩隻腳。


    “嘁,就你那兩下子,一天到晚拿根竹子東抽西打的,把東隔壁陳家種的青菜都抽光了,姆媽前幾天還向人家陪罪呢!闖禍還差不多,還防身呢?”婉如用塊幹布給榮明揩幹手,一邊撇著嘴說道。


    “姐,你怎麽當著榮明這樣說我?姆媽,姐姐欺負人!我不幹!”婉潔給姐姐說得下不了台,尤其是當著父親學生的麵,她更覺得丟臉,所以就不依不饒地撒起嬌來。


    一旁的魯榮明紮撒著兩隻洗幹淨的手,笑嘻嘻地看兩位師姐鬥嘴。


    說起這任婉潔來,嘿嘿,在雁城也算是個小有名氣的人精。


    任婉潔比姐姐任婉如小四歲,今年剛好十歲,模樣長得和她姐姐一樣冰肌玉膚嬌俏可愛,但性格活潑好動,不似她姐姐那般溫婉嫻靜,一天到晚象隻喜鵲樣東蹦西跳嘰嘰喳喳,靜不下來。最重要的是,任婉潔不喜歡讀書,從小就和男孩子一樣喜好舞刀弄棍,這讓一向以文人騷客自居的任誌遠頭痛不已,你說一個嬌滴滴花骨朵一樣的女孩子整日價喊打喊殺的成何體統?這不是斯文掃地麽?可是不管任先生夫婦倆如何的打如何的罵,這任婉潔仍是意誌堅定不知悔改,被父母打完哭過,把淚一擦就又呼呼哈哈地練她的自創武功去了,把個任先生氣得欲哭無淚,時日一長,任先生也沒有辦法,隻好由她去了。總歸是自家的女兒,難道能打殺了她?


    任家小女兒喜武不喜文的事在雁城很快傳開。南方一向崇文,尤其是江浙一帶,家長對子孫的期望就是好好讀書,做個知書達禮的文人,早先還希望子孫讀好書走科考做官一途,不光滿門增光添彩,而且還可告慰祖先榮光世代。可眼下科考取消,家長們把小孩送入蒙館就是希望他熟讀聖人書後可以學點為人處世的道理,學會了怎樣做人,將來才能在這亂世之中立足,不管是給人家做事或是經營自家祖業都會遊刃有餘。至於習練武功一事,從來不在他們的考慮之內。


    而任家竟然有小孩習武,而這小孩竟然還是個小女孩!阿咧咧~這老任家的祖墳是不是沒選好啊?


    所以這任婉潔很快就在雁城成了名人,不過那時還沒有名人效應之說,自然也沒人前來請任婉潔去拍廣告演電影之類的事,所以,這讓任誌遠這個秀才好長一段時間都覺得抬不起頭來,好在,他本來人緣就不錯,加上平時沉默寡言不多說話,所以別人也不在他麵前談論此事,時日一長,任婉潔的事就成了舊聞,雁城人也默認了這任家女娃娃的怪異舉動。


    大約三年前春天的一個早晨,七歲的任婉潔大清早的就起來跑到城頭上去練功,其實她的所謂練功也不過是紮個馬步,用竹鞭左右揮擊幾下而已,也不知她這套自創功是從哪裏學來的,反正她一直就那麽練著,雁城也沒人會武功指點她或是糾正她。據她自個說這是她在夢裏向一個和尚學來的,說這話時任婉潔隻有六歲,都說童言無忌,這小孩子的話又有誰會信?所以聽到的人全都付之一笑,過後就將這話丟在腦後了。


    這天她正自說自話練得起勁,居然練得頭上還直冒熱氣,遠遠看去,這上身穿一件大襟白布短衣,下著一條大褲管玄色褲子,腳蹬一雙舊的玄色單布鞋的小娃娃在晨霧裏閃轉騰挪,還頭上冒著氤氳白氣,直讓人疑為九天玄女……哦,不對,是九天玄女身邊的那個小毛丫頭下凡來了呢。


    就在這時,城頭上上來一個老者,這老者年過六十,中等身材,五官清朗,一身青布衣褲短打扮,褲腳齊踝處紮住,腳蹬一雙黑色千層布底鞋,頜下一部長髯雪白飄飛,渾身上下透著一股精神氣兒,讓任婉潔看得暗暗稀罕,雁城好象從來沒有這號人啊,這人是哪裏來的呢?


    小美女不知道的是這人正是普佗國術館館主,江南船拳大師江大昂。


    船拳,也稱江南船拳,發端於吳越春秋,形成於明清,是明清時期幫會組織之一的洪幫特有的拳種,原先盛行於河上,是在船上打的拳術或器械。船頭僅有一隻八仙桌稍寬的麵積,決定了船拳的一招一式,不能象其他武術套路那樣,大麵積的竄、跳、蹦、縱、閃、展、騰、挪。但它卻集拳種的基本招式之長,似南拳,亦非南拳,有強身、護體、禦敵的功能,在舟山一帶的漁民中十分盛行,據傳說,明清兩朝沿海一帶抗倭抗盜鬥爭上,這船拳就起過大作用。所以當年定海、岱山、普佗等地都辦有國術館教習船拳,這江大昂的“江氏拳館”就是其中之一。


    江大昂的嶽家在雁城,這次是因為他的一個舅佬做六十歲大壽他才到雁城來的,前幾天壽酒已經吃過,他打算今天回去,那時候從雁城回普佗,需要從上海轉乘海輪,他早幾天就托侄子幫他買票了,誰知道昨晚侄子告訴他說沒有買到去上海的船票,要等明天才有。沒法子,他隻好再住一天。


    在雁城住了好幾天,他也沒好好看看這個小城,因此他一大早起來,練了一套“小紅拳”後就信步由韁地走到了城頭上,想在這裏登高看看杭州灣的海景,沒想到一上城頭就遇到一個正在練功的女娃娃。


    江大昂在旁邊看了一會,看不懂這女童練的是哪一路武功,而且……呃,這難道也是叫武功的麽?不會是這娃娃在戲耍吧?可看她練得專注,手裏一根竹枝一會兒左刺一會兒右劈,似小兒戲水又似小兒撲蝶……嗯,這架勢還是象小兒攆鵝的樣子多一些,想到這裏,他的臉上不由浮出一絲笑意。


    任婉潔正練得起勁,看到這江大昂上來,未免有些分神,動作一滯間忽然瞥見老者眼裏的盈盈笑意,那笑意裏分明有輕視和戲謔的成份,這使得小婉潔大為生氣,她杏眼一瞪,,身子往前撲去,隨著一聲輕叱手中的竹枝橫向裏劈出。直衝江大昂的腳上而去。江大昂正在一邊笑嘻嘻在看這女童耍竹枝,沒想到她會突然向自己襲擊,不由“噫”了一聲,敏捷地後退一步,堪堪躲過了竹枝的掃打。也就是他這一直練武的人,才會反應迅捷地避過,如果是常人,肯定會吃這竹枝一記生活,雖不會傷筋動骨,也會腳背上紅腫痛上一會兒,要知道這一招,小婉潔已經練了一年多了呢。


    看到江大昂避過了她的竹枝,婉潔不由更加生氣,那竹枝一招緊一招地往江大昂的腳上招呼,這江大昂雖然不怕這女童,可一直被一個小孩用根竹枝追打也吃不消,難道以他的身份能和這小孩計較?


    於是,他趕緊舉手投降:“好了好了,小俠女,別打了,我投降,行不行?”


    倒底還是個孩子,看到江大昂舉手投降的樣子滑稽,婉潔不由“撲吃”一聲笑了出來,收起竹枝,擺了個收勢的樣子站定。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望著江大昂:“老爺爺,您不是本地人吧?”


    “是啊,我是普佗來的,姓江,你叫我江爺爺就行了。喔,小俠女,你剛才練的是什麽功啊?”江大昂聽到婉潔長得水靈靈嬌嫩嫩的,聲音脆生生的好聽,而且也很有禮貌,心裏就不由喜歡上了。


    “嗯,這是我在夢裏從一個和尚那裏學來的,我也不知道是什麽功,反正就一直這麽練著呢。”婉潔老老實實地說。她說的那個夢境,其實在她的夢裏隻出現過三次,所以她記得的並不完整,隻是一些片斷,但就是靠著這些片斷的記憶,這小女孩竟然堅持練了一年多。


    江大昂聽了有些吃驚,讓女孩又演練了一次,這次,他隱隱看出了一點端睨,覺得女童練得竟然和少林棍中的小梅花棍相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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