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橋,楊柳村。


    冬日的黃昏,風陰陰的刮著,不時卷起枯樹葉子和塵土肆無忌憚地撲到一切阻擋它的物體上。


    這風似尖利的肉眼看不見的冰刺,一遇到人就不由分說嗖嗖的鑽進了人們衣服裏直達骨髓,讓人不由自主地直打抖嗦。


    天空灰蒙蒙的,雲層厚得象攪不開的糨糊一樣,讓人心裏發悶。舉目望去滿世界枯黃一片,樹枝光禿禿的,草都枯死了,唯有遠處天地合攏處的一絲亮光,讓人產生希望和暇想:也許,明天會放晴吧?


    這個村子不大,大概有三十幾戶人家,房子建了都有些年頭了,房子和房子都連在一起,就象是為了站得更久一點似地互相依靠著。房子高低錯落不齊,因為年代久遠,房頂的瓦片上長滿了草,牆壁和門都發出明顯的頹敗信號,


    村子前麵是一個大湖,湖水清澈,湖岸上植滿了柳樹,柳枝上光禿禿的,沒有一片葉子,從西北方吹來的風將落在湖裏枯死的柳葉堆積在湖的東南方,看上去就象湖岸邊多出了一個枯草墩。


    村裏的老人也不清楚湖邊的這些柳樹是什麽時候種的又是誰種的,反正從他們記事起這些樹就彎腰弓背的站在這個叫做永湖的湖岸邊了,這個村子也因湖邊的這一大片柳樹而得名為楊柳村。


    一條彎彎曲曲的石板路貫通全村,也許是鋪設時資金不夠,所以石板鋪得稀稀拉拉,有的地方走好長一段泥路才會有一塊石板。


    此時村子裏靜悄悄的,冬天地裏活少,加上天冷,大多數人都貓在屋裏,男人們用從湖邊砍來的柳條編筐編籃子,而女人們則在堂屋裏吱吱呀呀的紡著線。


    快要過年了,家境好的人家,早已磨好糯米粉一家們聚在堂層裏熱熱鬧鬧地打年糕,而家境不好的則淒淒涼涼地坐在沒有一點熱氣的屋裏發愁明天的吃食要到哪裏才能借到。


    真是臨近年關難熬過,幾家歡喜幾家愁。[]


    這樣的天氣,除非有什麽必要,不然沒人會出門,外麵那風真的是太冰冷了,不是肉身可以抗得住的。


    天漸漸暗了下來,村子在暮色的籠罩下變得模糊不清,此時,村尾子東頭的一家房前正蹲著一個漢子,約摸三十多歲,雙手粗糙,膚色黝黑,眉頭緊鎖,神情憂鬱。


    他的頭發亂糟糟的,身上裹了一件藍色舊棉襖,腰間係一根藍色布帶,嘴裏叼著一根粗大的自製竹煙杆,煙嘴裏不時發出一陣陣滋滋的輕響和跳動的紅光,噴出的濃濃煙霧瞬間將他掩沒。


    漢子的身後房門緊閉,裏麵有光亮跳動,不時有急促的嘶喊和吆喝聲,間隙還夾有小孩子的哭聲,那哭泣聲微弱,時斷時續,好象是有小孩受了驚嚇一般。


    但漢子似乎對這一切充耳不聞,隻是默默地蹲在那兒象個石雕,隻有他手中不時明滅的亮光和時而噴發的煙霧才能看出這是個活人。


    “哇~”突然,屋裏傳出一聲響亮的新生嬰兒的啼哭,隨之爆發出一聲歡呼。屋外的漢子猛然騰地站了起來,可接著一個踉蹌,差點跌倒,是啊,他已經蹲了好久了,兩腿全都麻了,可是他竟然渾然不覺。漢子穩定一下身形,轉身不管不顧地推開屋門,探進頭衝東屋急切地問道:“生啦?是男還是囡?”


    屋裏霧氣蒙蒙,門開後,一陣清咧的冷風立刻乘虛鑽了進去,撲得桌子上的油燈馬上暗了,也吹得東屋的簾子不時拂動。屋裏立刻傳來一聲驚呼:“阿根,快把門關上!大娘要受涼的!”漢子縮了縮肩,把門掩上,仍心猶不甘地衝著門縫喊道:“阿娘,是個囡還是男?”


    “是個囡呢!”東屋傳來回答,聲音裏透著一種欣喜,堂屋裏油燈上的火苗也跟著跳動幾下後又安定下來。


    漢子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笑意和輕鬆。一連生了五個男孩,現在終於有個囡了,這個消息讓他極為興奮,剛才緊鎖的眉頭完全舒展,心裏似乎有一股暖流在緩緩流淌。這個消息簡直比讓他吃上一餐飽飯還要高興呢。雖然那時普遍重男輕女,但阿根想要個女兒卻想了好長時間了,不是說女兒是姆媽阿爸的小棉襖嗎?另外,他也得為兒子們的將來考慮對吧?


    他合上屋門,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又往煙鍋裏按了一坨煙絲,用剛才從煙鍋中倒出來的火種點然,美滋滋地抽了起來,完全不顧地上冰冷的寒氣正絲絲往他身體裏滲透。


    “阿根,快進來看看吧,小囡長得好看煞喔。”屋裏的阿娘又說。聽到可以讓他進屋,阿根馬上翻身起來,沒等婦人話音落下人就已經進了屋,桌上的油燈被冷風一撲生氣地又暗了一下,接著不情願地慢慢亮了起來,然後象是受到主人情緒的感染歡快地跳起舞來。


    阿根把門掩嚴實了,小心地從阿娘手裏接過繈包中的小囡,仔細地打量著,粉嫩的皮膚上覆有一層毳毛,在豆黃色的油燈光下發出淡淡的金黃色的瑩光;清秀端正的五管,高聳的鼻梁,一雙烏溜溜的小眼睛正盯著他看。早已做了爸爸的阿根看著這剛出生的小肉團團,心裏仍然充滿濃濃的愛意,忍不住用滿是胡渣的臉親了親小嬰兒粉嘟嘟的小臉。許是因為胡渣的刺痛,小嬰兒突然大哭起來。


    “阿根,你弄疼她了,把她抱進來吧,我要給她喂奶。”東屋裏一個女人嗔怪道,聲音有些虛弱。阿娘忙從阿根手裏接過小嬰兒一掀門簾進了東屋。


    “阿爸,姆媽生了個妹妹嗎?”阿根低頭一看,是大兒子阿大,阿大和阿爸一樣,生得粗粗壯壯的,而且憨厚老實,雖然才十二歲,但已經非常懂事,經常幫著父母幹些活,不管是家裏的還是地裏的,都插得上手,農忙時還給村裏的富人家放牛賺些米養家。


    “嗯,是的,以後你們兄弟三個就有妹妹了。”阿根摸著大兒子的腦袋說。


    剛才他讓阿大帶著兩個弟弟呆在東屋裏不要出來,現在想是聽到嬰兒啼哭和大人說話聲才出來的吧。


    “阿爸,以後我來管妹妹,我一定不會惹她哭的。”這是阿三,八歲,他正努力仰著小腦袋,一本正經地向阿爸保證著,阿根不由笑了,蹲下來摟著兩個兒子說:“嗯,以後你們一定要保護好妹妹,可不能讓別人欺負她,知道嗎?”


    “噢,我們一定會的!”兩個小男孩齊聲說。


    “阿爸阿爸,還有我呢!”一個更加稚嫩的聲音加入進來,一個約摸4歲左右的小男孩嬌嗔地從後麵撲到了阿爸的背上,阿根轉身一把抱起小孩,在那張髒兮兮的小臉上親了一口,說:“對了,還有我們阿五呢,怎麽會忘了你呢?嗯,剛才是你哭了吧?怎麽,和哥哥們在一起也會害怕?”然後撩起衣袖擦掉了阿四鼻子下麵的兩條長龍。


    “黑,太黑了,阿五怕。”小男孩不好意思地把一根手指含在嘴裏,烏溜溜的眼珠看了看東屋,回過頭來縮了下脖子,驚恐未定地喃喃:“姆媽哭,阿五也怕。”


    “不是姆媽哭,是妹妹來了姆媽歡喜的叫,知道嗎?”阿根刮了刮阿五的鼻子。阿五似懂非懂地“哦”了一聲。


    “好了,已經很晚了,阿大,裏灶有熱水,幫弟弟們洗腳洗臉後就去睡吧。你明天還要去張家喂牛呢。”阿根把阿四放到地上,囑咐大兒子說。


    “噢,好的。”阿大很聽話地應了一聲,牽著兩個弟弟的手進了灶坡間。


    稍傾,接生婆菊花嬸娘從東屋出來,在盆裏洗了洗手,放下袖管,撣了撣身上的灰塵,將自個帶來的用品一樣樣歸整到一塊布裏,係好,然後提了包說:“阿根,阿大娘,我走了啊,有什麽事就讓阿根來找我好了。”


    菊花嬸娘約模四十多歲,中等身材,瘦瘦黑黑的,高額頭扁鼻梁大嘴巴,但一雙眼睛卻靈活異常,看得出來,這是一個精明能幹的女人。


    阿根早已在灶上把外灶鍋裏的水燒滾,把早幾天買來的濕麵下到鍋裏,煮了一會兒,麵的香味就在屋裏彌漫開來。看到菊花嬸娘要走,忙說:“阿娘,麵快好了,我再下兩個蛋,等會兒你吃了雞蛋麵再走吧。”


    菊花嬸娘忙把手搖得象大熱天的蒲扇:“不不不,不吃了,我要去了,你就燒給阿大娘吃吧,她今天可受罪了,唉,生了那麽多小孩,都把身子掏空了,你就給她補補吧。我走了,剛才來得急,沒和我家老頭子說,他現在說不定正到處找我呢。”說完就往門外去。


    阿根忙過來拉住她:“這怎麽好意思呢阿娘,你辛苦了一下午和一晚上,順順利利地把我家小囡接出來,連一口水都沒喝,就這麽走了,我們可過意不去呢。阿娘你還是吃了麵再走吧。”


    菊花嬸娘輕輕地掙脫阿根的手,和藹地說:“都在一個村裏住著,天天見麵,大家都和自家人一樣,一家有事大家幫,這都是應該的嘛,說得噶客氣做啥?再說了,你家吃口重,也不容易,我家隻有兩個小孩,省心著呢。阿大娘剛才出了好多血,最需要補身子了,你就別和我客氣了。”


    “阿娘,真是辛苦你了。”東屋又傳出了女人虛弱的聲音,“阿根,阿娘客氣不吃麵就給阿娘帶幾個雞蛋走吧。”


    阿大根忙進灶間從掛在梁上的一隻鉤子上取下一隻籃子,裏麵有半籃子雞蛋,這是女人從入秋就開始積攢的,為的是能在生產後不至於沒奶水。阿根拿了一塊幹淨的白土布飛快地包了幾個生雞蛋,塞進了已經走出屋子的菊花嬸娘的包裏,菊花拗不過,隻好收下。


    阿根回到灶披間裏,掀開鍋蓋,看到麵已經有點漲幹,就重新生火放水,在麵裏敲了兩個雞蛋,放了兩匙紅糖,鏟了幾下,然後將雞蛋麵盛在一隻灰不溜秋的大糙碗裏,另一隻手拿過桌上的油燈,用腳撩開簾子進了東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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