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橋楊柳村


    青柳一吃過早飯,就背起草筐出了門。


    自從去年九月的那天夜裏,她在柴間裏用細細的乳牙和小小的指甲,硬是摳開重重的裹腳布以後,阿柳媽後來雖然又曾為她裹過兩次腳,盡管每次都用針線密密地縫得非常牢固,但是青柳早已有了拆除的經驗,因此不到兩個時辰就又全被她拆掉了。阿柳媽知道已無法再為青柳裹腳,無奈,隻好放棄。如果婆婆知道了怪罪下來,她打算一切全都由自己扛著,任打任罵全由婆婆作主。


    話雖如此,她對青柳還是千叮嚀萬囑咐,讓她見到奶奶就躲遠一些,別讓她老人家看到她這雙天然腳生氣。青柳雖然隻有六歲,但卻冰雪聰明一點就透,聽姆媽一說,立刻就明白了其中的利害關係,自是時時刻刻小心提防著奶奶那雙陰沉尖銳的老眼。


    好在,嚴氏年歲大了,除非不得已,平時已很少出門,而且她忽然悟到自己來日不多,該修修來世了,因此就隻在家裏吃素念經。和孫女的腳相比,自然是自己的來生是否富貴重要些,所以就不再關注青柳是否裹腳了。這才讓青柳逃過一劫。


    阿根對女兒是否裹腳並不上心,女人要給她裹,他就幫忙,女人不想裹了,他也就由她去,樂得省心。而且他發現,青柳年紀雖小,但是太懂事了,有些地方比他這個做爺的還要聰明,如果硬要給她裹,還不定要鬧出什麽事來,因此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認同了女人的放棄。


    有著一雙天然足的青柳行走自如,進出方便,那兩隻兔子自然還是由她每天割草養著,養了一年多,剪了四次毛,一共賣得了兩百多文錢呢,阿爸和阿哥們都誇青柳能幹,連隔壁阿春的姆媽都誇她勤快懂事,這讓青柳很是高興。


    於是今年開春她讓阿爸再買一隻兔子,阿爸想了想,說那就添一隻雄兔子吧,這樣,可以讓大兔子生小兔子呢。青柳並不太懂添隻雄兔子怎麽就能生小兔子了,但聽阿爸這樣說還是非常高興,因此,現在青柳有三隻兔子了,隻是那雄兔子比原來的那兩隻小得多,也不知道它要長到多大才能生小兔子哩。


    嗯,現在青柳可不管這麽多,她隻要每天讓兔子吃到新鮮的嫩草讓它們的毛快快長起來就好了。


    青柳背著草筐照例到隔壁阿春家約阿春一起去割草,但阿春不在堂屋裏,她姆媽說阿春的小腳這幾天因陰雨天變得又痛又腫的,沒法出門了。阿柳記起來,前些天就聽阿春說過走路有點腳痛,沒想到真的不能走路了。於是隻好背著草筐一個人出了門。


    她背著草筐沿著田埂割割走走,轉悠到了一處地勢高低不平且又荒草淒淒的地方,站住,辯了一下方向,心裏立刻有些緊張害怕起來,她認出了這個地方,這裏是小兒塚,又叫小兒墳。是專門埋葬小孩子的地方。


    那時候沒有計劃生育,一對夫妻生個十個八個的多的是,但因為窮困和醫療條件差,使得剛出生的新生兒和小兒的死亡率非常之高,加上重男輕女的封建思想,隨意溺死女嬰的事情也很多,因此,幾乎每個自然村的邊上都有這麽一個專門埋葬小孩子的地方。這種地方一般離村子很遠,平時人跡罕至,加上腐爛的屍體又是絕佳的植物營養劑,所以這裏的草自然長得比別處的茂盛很多。


    盡管如此,熱衷於養兔子的青柳平時從來不到這個地方割草,因為她聽村裏的大人說這個地方夜裏經常會鬧鬼,雖然青柳從來沒見過鬼,但聽得多了,也就怕了。


    可是今天,她怎麽會不知不覺走到這裏來了呢?


    小兒塚方圓大約有一個足球場大,裏麵小小的墳丘排列得密密麻麻層層疊疊,幾乎全都是孤單單的一個隆起的墳包,沒有碑也沒有紙錢什麽的拜祭之物。按中國人古人傳下來的習俗,將未成年人死亡稱為殤,年十九到十六為長殤,年十五到十二為中殤,年十一到八歲為下殤,八歲不到的稱為無服之殤,而無服之殤的小孩是不能進祖墳的,所以,才有了這小兒塚。


    高高低低墳丘上的青草因為沒人割,年年歲歲自生自滅,長得幾乎有半人高,風一吹過,就拂起一陣如水波樣的高低漣漪,從青柳的腳邊向遠處延伸過去。看著這肥美的青草,青柳很想蹲下來割上一筐,但想起那些傳說,她又遲疑著不敢放下筐子,正猶豫間,突然從草叢裏竄出一個物事向她急奔過來,把個小青柳嚇得魂飛魄散,掉頭就跑。


    慌亂間她也不辯方向,隻是慌不擇路,看到小溝就跳,看到旱路就踩,直到跑不動了才不得不停下來大口大口地喘氣,望望後麵,似乎並沒有東西追過來,青柳拍著自己胸口,自嘲地想:還好沒給鬼抓住,不然就會被留在那個可怕的小兒塚裏了。


    不知什麽時候天上飄起了蒙蒙的細雨,這種煙霧一般的雨阿爸很是喜歡,說是這雨如絲一樣滲入地裏極適合莊稼生長,可青柳卻非常討厭這種如霧似煙的雨,你雖然感覺不到它落在你的頭上和身上,但它卻能讓你周身濕漉漉的難受,就象全身的衣服都是沒曬幹似的。


    青柳喜歡的是爽快幹脆,要麽來場大雨,要麽就陽光明媚,就象秋天的天氣那樣,可惜的是一年必定要四季輪換,而不能總是秋季,而在春季裏,是很少有她喜歡的天氣的。


    青柳歎了口氣,今天出來小半天了,才割了半筐,現在竟然下起蒙蒙雨來,又不能割了草了,因為姆媽告訴她,兔子吃沾了水的草是會拉肚子的。


    她怏怏不快地正想轉身回家,忽又轉念,把草攤在家裏先陰幹水份,不是一樣可以喂兔子的嗎?心念及此,就又高興起來,放下草筐就割起草來。


    這青柳倒底長大了一歲,割草技術已是非常嫻熟。她拖著草筐走走停停,停停割割,很快的,筐子裏差不多就塞滿了嫩嫩的青草。


    天氣雖不是很熱,但她的額上卻有水珠滴下來,也不知是霧雨的凝聚還是割草用力之故。她直起身子,抬手用袖子拭去額際汗水,抬頭望見不遠處的那個草棚,想著在草棚周邊應該有沒淋到雨的草,因此就拖著已顯沉重的草筐向那裏走去。


    這草棚是村裏的張財主為看西瓜地的長工臨時修建的,用料非常差,當然也非常簡陋,四壁都是泥牆,頂上鋪了稻草,所謂的門隻是一隻破竹榻,竹榻裏邊又複了一張葦席用以遮擋外麵好奇的目光。


    草棚建成有兩三年了,頂上的稻草也已有些朽爛,遇到大雨,想是必定會漏水的。草棚前麵有幾棵樹,後麵是一片灌木叢,因此,一到夏天,樹葉野草生長茂盛時,這草棚就非常隱蔽,離這一箭之地的大道上根本看不到在這青蔥掩蔽下竟然會有一間草棚。


    每年的四月下旬西瓜地裏的西瓜快熟時,張財主家就會有人住到這草棚裏看管西瓜,這人還帶著一條很凶的狗,一看到有人走近瓜地,那人就會放出狗來,直到人家抱頭鼠竄為止。有時候青柳和小夥伴們來這裏割草,人還離瓜地老遠,那看守人就凶神惡煞般威脅著要放狗出來,嚇得她們趕快逃走。


    直到西瓜全部采摘完畢,這草棚裏就沒有人住了,就那麽一直空著,直到第二年。


    現在還是四月份,地裏的西瓜剛剛坐果,還用不著有人前來看守,因此雖然竹榻門關著,但青柳知道裏麵沒有人,前幾天她和鄰家阿春姐姐一起割草時進去過,裏麵空蕩蕩的什麽也沒有,牆角的草已長得齊踝高,在棚子的一個角落裏,可以看到碎磚搭成的三角形和燒焦的泥土,大概這是看瓜人搭灶燒飯用的。其它就什麽也沒有了。


    青柳直奔草棚西側,這裏可以遮擋住從東麵斜飄過來的細雨,當然了,最重要的是,這一麵的草,那天她和阿春姐都沒有割過,所以她知道。


    其實青柳的草筐基本上已經滿了,但青柳今天貪心了,她想再多割一點,這樣,明天就不用起早了。


    青柳正滿心歡喜地快速割著草,忽然,她似乎聽到了一聲呻吟,她停住手,不動,又是一聲呻吟,這呻吟很輕很細,似乎是極力壓抑住的。她再側耳細聽,卻沒有了。


    她青柳起歪頭腦袋想了想,又起身察看四周,除了西瓜地裏綠油油的瓜藤和旁邊瘋長的野草外,並沒有見到任何人,遠處的草叢裏一隻野兔子人立而起,看到青柳望過來,和她互相盯視一會兒後就敗下陣來,伏下身去一跳一縱後就攸忽不見。


    青柳沒有見到異常動靜,放下心來繼續割草。可是不一會兒,那呻吟聲又響了起來,這次聲音比剛才大了一些,青柳聽得清清楚楚,她立刻全身毛發全都豎了起來,身了僵硬地蹲在那裏一動也不敢動,就聽得那呻吟時斷時續,哼哼唧唧的。


    聽了半晌,青柳終於確定這聲音來自於草棚裏。


    青柳這下心裏更加奇怪了,前些天明明和阿春姐進過草棚,看到裏麵沒人啊,今天裏麵怎麽住人了?難道今年張財主提前派人來了吧?噯,這也不對吧,如果是張財主家的看瓜人,她離這麽近早就被那隻惡狗發現了,怎麽還會讓她走到草棚邊上?


    難道草棚裏有鬼?


    這麽一想,青柳的心頓時狂跳不已,全身都出了一身白毛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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