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署完今天的任務後,鬱董大帥親自出營去安撫百姓,師爺吳維陪在東家身邊,兩個人連衛士都沒有帶幾個就一頭紮到路邊的鎮裏。一路上鬱董堅持親民政策,漸漸的百姓就沒有聞聲逃光,先是走不動路的人留下來看風色,後來不逃的人越來越多,尤其是士人縉紳,更是夾道歡迎鬱大帥的軍隊。不管主人是不是已經逃走,鬱董的士兵正幫著村民補屋頂,看到忘記關上的門時也會給人家帶上,要是遇見來不及帶走的牲口,鬱董的手下牽走時還會留下一塊遠遠高於市價的銀子。


    今天這個鎮裏的人還有很多,鬱大帥到了鎮上就跳下馬,扯開胸懷坐在路邊一戶店麵的門檻上休息。店家奉上茶水時,鬱董像個老農一般地先是嫌熱,然後討了一大碗涼水,在好奇的百姓麵前仰著脖子一飲而盡,喝水喝得咕咕作響,還有不少從嘴角溢出,留到胸前。


    “痛快!”喝完水後,鬱董就坐在門檻上,從吳維手中接過點好的旱煙,大口、大口地吸起來。


    “這戰亂的日子苦啊,”鬱董一邊吸煙,一邊大聲對老板說道:“到處都是兵荒馬亂的,一會兒兵來、一會兒匪來,做點買賣不容易吧?”


    “是啊,是啊,”店老板連連點頭,他剛開了這個鋪子沒多久,孫可望就帶著歸德府的闖營主力逃走了。老板知道自己要是跟著逃走,那店也就算是毀了,心疼剛剛開始的生意和貨物,又聽說鬱董一路不曾擾民,老板就裝著膽子留下看守自己的店:“草民無不仰望王師,日夜焚香祈禱,盼王師早來河南解救啊。”


    鬱董大大咧咧地一揮手:“老鄉放心吧,俺小時候過得也是苦日子,為了一口飯從的軍。俺是河南人!不是那些想到咱河南趁火打擊的湖廣蠻子、直隸佬。俺要是禍害了自己家鄉的一草一木,將來還能下去見祖宗麽?”


    店周圍的人聽到這話後紛紛點頭稱是,隻聽鬱董又道:“既然是在咱河南的地盤上打仗,有沒有功勞那都是假的,鄉親們的事才是真的。闖賊要是想跑的話,俺不會拚命追的,免得他們狗急跳牆。嗯……兵凶戰危,俺不敢說百戰百勝,不過將來要是有個萬一,俺也絕不會把咱河南父老拖到戰火裏。俺今天就把話放這,隻要遇上闖賊,俺就出去和他們打,打輸了就拍拍屁股走人,絕不會在什麽城鎮裏死抗。諸位鄉親放心,俺就是輸了,也不會耽誤了你們的聲音、在這裏打一場毀了你們的店麵,更絕不會洗咱河南自己的鄉親!”


    鬱董擲地有聲的話引起周圍一片嘖嘖讚歎聲,周圍本來就有不少商人,最擔心的就是明闖兩軍拉鋸混戰會把附近的一切都破壞殆盡。鬱董的話雖然不能完全當真,但終歸是給人以希望,不少商人就紛紛表示要捐助軍餉。


    不料鬱董聞言臉色一沉,雙手連揮:“不可、不可!本將有朝廷給的軍餉、吃的是皇糧,現在河南連遭兵災,若不是本將實在沒有餘糧,也不會不拿出來給父老鄉親們的,現在怎麽能要你們的銀錢呢?”


    眾人不知道鬱董心意,還是紛紛聲稱要給,鬱董從門檻上站起身來,對周圍的人大聲說道:“不瞞諸位鄉親,要是河南現在沒事了,諸君助餉俺也就是笑納了,可是現在沒有啊,闖賊還沒有平定,俺不能要這筆銀子啊。萬一、萬一王師不利,闖賊又打回來了,他們會因為你們助餉給本將為難你們啊。”


    類似的話鬱董之前已經說過幾次了,有了之前的多次鍛煉後,今天說得更是抑揚頓挫、聲情並茂。不少商人聽了之後甚至熱淚盈眶,想到孫可望一天到晚征稅收賦,信誓旦旦絕對不會再有兵禍,騙大家出來投錢開店。言由在耳,接過官兵還沒有來就拋下商人逃去開封,這些沒見過什麽世麵的地方小商人們心中忍不住想到:終究還是鬱大帥這樣的河南老鄉才是自己人啊,還是要比孫老陝靠得住。


    慷慨陳詞結束,鬱董又坐回門檻上,繼續和陪著笑臉的店老板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這時突然有個書生打扮的年輕人從人群裏擠過來,向鬱董行過拜見之禮後,就表示要棄筆從戎。


    一路上這種事鬱董也見過不少,不過他裝作不知,而吳維則老練地迎上去,和那個書生攀談起來。


    一般說來,這種書生不是自己、就是有親友曾為許平效力過,眼見官兵勢大,就急忙趕來投軍希望能得以洗刷。當然,無論是鬱董還是吳維都知道,這種人在闖營中也不會身居要職,那些被孫可望委以重任的人,哪怕是負責司法的訟師都堅決支持闖營,現在這些和闖營關係密切的官吏都跑到歸德等大城堅持抵抗。


    這個人不出所料也在闖營幹過幾天文書和授課的工作,拿過一些菲薄的俸祿,因為不是闖營的官吏,孫可望逃走時當然不會帶上他,而地方闖軍也沒有給他在各個堅固據點安排位置。雖說不是什麽要職,但罪名可大可小,這個人感覺自己教了些時日的書,並無參與任何闖營的軍務、政務,要是被定一個失身賊寇有些冤枉。眼見官兵步步逼近,這個人心裏越來越擔憂,他曾為闖營工作的事情有不少人知道,生怕官兵會在得勝後算帳。聽說鬱董比較和善,又自認為罪過很小未必會有人計較,這個人就急忙趕來投軍,希望能以此洗刷之前的汙點。


    豎著耳朵聽那個人吞吞吐吐地說出這段經曆後,早就蓄勢待發的鬱董一下子又從門檻上竄起來:“書生,這又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難道闖賊來了,農民就不種地了?商販就不做買賣了?你一個年輕書生不教書,拿什麽糊口?拿什麽贍養父母?你又沒有替闖賊出力,再說就是出過力又如何?”


    頓了一頓後,鬱董深吸一口氣,再次向著周圍的人群大聲重複道:“俺是河南人,不是湖廣蠻子、直隸佬!俺是打回老家,不是來河南爭功的。不少闖賊手下也是河南人,對湖廣蠻子、直隸佬來說,他們是首級、是功勞!但對本將來說,那都是本將的老鄉,是老鄉!別說替闖賊教教書、種種地,就是替闖賊打過仗的,本將也是脅從不問!”


    和之前來的一路上相同,鬱董的宣言再次引起如雷的彩聲,每聽到這話的人都放下心來,真心實意地向鬱董歡呼。


    這些話實現鬱董和師爺商量過,如果說多了朝廷難免會不快,不過許平聽了估計會很痛快,最清楚自己斤兩的就是許平和孫可望,鬱董知道對方根本不怕自己去他們爭奪民心。朝廷很可能因為自己說什麽不追究、不堅守的話不滿,不過吳維幫鬱董分析說:還真沒聽說過當今皇上敢收拾什麽手握兵權的將領,典型一個欺軟怕硬。


    現在鬱董手握兵權,所以不必擔心皇上拿自己問罪,而要想保住自己的兵權,不能得罪的還是許平而不是朝廷。所以……朝廷是不是聽了會不痛快,誰在乎?


    “又是一個笨蛋。”等鬱董和吳維兩人回營時,他們說起今天這個來投軍的書生:“現在勝敗如何我們都看不清,我們都怕許將軍多於朝廷的時候,他竟然會把注壓在我們身上!怪不得闖賊隻讓他去教書,這人怕不是書讀得都把腦子讀傻了吧。”


    ……


    “鬱董真是個知情識趣的人,”一向把歸德府視為自己私產的孫可望,雖然不得不撤退到開封,但仍然對鬱董的行動極為關注,他審視著這些日子來從歸德送回的報告,上麵說鬱董沒有動過孫可望的一草一木,每次要是有人助餉鬱董都會敲鑼打鼓地把人送走:“生怕我不知道他絕沒有拿過我一兩銀子,沒有動過我的鋪子、吃過我的糧食――就是吃也一定會付錢的。”孫可望咯咯笑道:“要是許兄弟去打他的話,恐怕我都會不好意思、會替他說情了。”


    和孫可望一樣,南京也在關注著鬱董的進展,雖然他還是河南的總兵,但最近以來一直吃南京的糧、拿南京的餉,手下也有大批的南直隸士兵,江北軍無人敢於出擊,鬱董是唯一能給他們掙臉的人了。自從鬱董出兵以來,南京方麵就連篇累牘地為他歌功頌德,尤其是一開始楊致遠和左良玉都謹慎持重時,鬱董一路高歌猛進,兵不血刃地收複了半個歸德府,南京方麵當然把這塊功勞中最大的一塊劃給了自己:正是由於南京果斷地截流新軍的軍火、物資已經應該上繳給朝廷的賦稅,才得以迅速建立了一支精銳的江北軍,一支能夠在河南出現危機的時候,將闖賊擋在大明賦稅重地之外的軍隊,而鬱董就是這支軍隊戰鬥力的證明。


    河南巡撫當然不服氣,高明衡覺得鬱董是自己火線提拔的,之前在河南戰績也不錯,足以說明自己才是慧眼識英才的伯樂。不過現在和南京爭論很困難而且很不明智,困難在於高明衡還被包圍在開封城裏,和京師的聯係時斷時續非常不可靠,最近還是因為解圍軍的壓力迫使闖軍大量移到外線才讓開封的通訊好了一些;而不明智在於,高明衡現在日夜期盼著解圍部隊殺到開封城下,在這個時候得罪南京和江北軍顯然是很愚蠢的。不過高明衡已經暗暗打定主意,一旦開封解圍他就要立刻把鬱董要回來。鬱董這麽念鄉情的人,目前仍掛著河南的官銜,於情於理都不會太難,若是成功的話高明衡還打算保舉鬱董提督河南軍務來報償他。


    至於朝廷方麵,對鬱董的觀感則很複雜,最開始鬱董率先發起反擊,作為三路解圍大軍最先一路攻入闖營領地的將領,崇禎天子和內閣都是很欣賞他的。


    南京的報捷奏章每天都有好幾封,崇禎天子第一天稱讚鬱董為:中原戰局的救星;第二天稱讚鬱董為:許賊的克星。第三天則一連重複了好幾遍:中原的救星、許賊的克星、中原的救星、許賊的克星……


    尤其讓內閣滿意的是:不僅僅是南京的奏章,地方上的縉紳也紛紛主動寫文章稱讚鬱董。之前每次官兵過境,士人、縉紳無不罵聲一片,官兵殺良冒功的時候,就連癢生也不放過,隻是崇禎天子不願意得罪有兵權的將領,朝廷也不得不裝聾作啞。這次河南的士人、縉紳,聽說官兵又來解圍的時候,就和其他百姓一起四散逃亡,個別膽大包天留在南部的,果然在楚軍手裏遭了災。但對鬱董的軍紀行止,縉紳則是交口讚譽,那些河南籍的官員人人都受到家鄉故舊的來信,稱頌鬱董之餘,都主動替他求情,希望朝臣能夠在皇上麵前為這位河南老鄉美言,讓他能夠升官發財。


    最開始崇禎天子對此是滿意的,不然也不會稱讚鬱董為中原的救星和許平的克星,不過漸漸的,隨著一些鬱董的言論傳入朝中後,皇上和閣臣就開始不高興了。


    “鬱帥說他不會猛烈掃平闖賊,以免闖賊狗急跳牆!”崇禎知道這話鬱董說了不止一次,他不滿地說道:“鬱帥忘了他吃的是朝廷的糧、拿的是朝廷的餉了麽?怎麽可以把私情放在朝廷大義之上。”


    禦案上還有一份稱讚鬱董的奏章,裏麵的話崇禎也不是第一次見到,因此他更為不滿:“鬱帥說什麽萬一戰敗他不會堅壁清野,這種自墮軍心的話怎麽可以亂說?這在軍中不算是妖言惑眾麽?鬱帥身為一軍之主竟然會自己說,真是太讓朕失望了。”崇禎生氣地拋下奏章。


    “聖上所言極是,”魏閣老立刻附和道:“鬱董還說什麽為了避免家鄉兵禍所以不會堅守城池,會主動放棄國土,這真是大謬不然之語!臣以為:聖上應該嚴詞切責鬱董,問他還記不記得到底這天下的城池,是誰家的城池?這普天之下的土地,到底是誰家的國土?”


    已經成為首輔的陳演也從朝班中跳出來,配合大罵道:“鬱董口出狂言,說什麽對失身闖賊的罪人既往不咎,臣以為其有僭越之嫌,請皇上切詞責問,令其自辯。”


    這種回答顯然有些出乎崇禎的預料,他咳嗽一聲:“諸位愛卿所言甚是,隻是當今乃是用人之時。”


    陳演心裏有數,皇上剛說的這最後一句話多半是他希望從群臣口中聽到的,但即便如此陳首輔仍沒有給皇上搭台階的意思,他再三懇請道:“鬱董僭越無禮,臣以為不可姑息,望聖上明斷。”


    “臣附議,”其他閣臣一片響應之聲,幾個人甚至跪下叩頭:“聖上,鬱董膽大妄為,懇請聖上窮治此罪。”


    崇禎天子又咳嗽兩聲,駁回了臣子們的建議:“鬱帥雖有小過,但一片忠勤之心不可不察。”說著崇禎就看向陳演:“元輔以為如何?”


    “臣不以為然!”陳演一點兒也沒給皇上麵子,斷然搖頭否定道:“唯名與器,不可假人,鬱董僭越之罪,不可不嚴懲以戒後人。”


    ――若是今天順了聖上的話,萬一明天鬱董出了什麽事,或是此事遭到非議,聖上一定會把我推出去做替罪羊,哪怕是雙方旗鼓相當,聖上也未必會替我說話,說不定還要裝幅不偏不倚的模樣謀取名聲。何況……


    陳演心裏如是想著:


    ――何況不可能旗鼓相當,聖上這麽多年來,從來沒替誰背過黑鍋,不會再有誰幫聖上說話的,我出頭定然是孤家寡人,說不定還會被想謀取名聲的禦史抨擊為阿諛逢迎的佞臣,這禍可我可不能惹,也惹不起。


    “元輔說得極是,”崇禎天子再次婉言勸解道:“隻是鬱帥為國效力多年,若是責罰他,元輔難道不擔心寒了軍心麽?”


    “臣以為,這是姑息養奸。”陳演義正辭嚴。


    ――若是聖上同先帝那般,寧可自己名聲受損,也要拚命護住為他出力的臣子,那我拚著被禦史說成是奸佞也要給聖上搭這個台子,若是聖上同先帝那樣,念著給他出力臣子的好,便是被旁人說成是魏忠賢我又何懼。


    隻是陳演很清楚崇禎皇帝一旦得誌,就會把所有功勞都攬到自己身上,隻有出問題需要有人頂缸時才會四下搜索當年支持自己意見的臣子,而陳演估計自己沒機會得到兵權來自保。雖說陳演很同意崇禎的意見:那就是如此行事會寒了軍心,會造成嚴重的後果,不過……


    ――不過聖上可不敢處罰手握兵權的將領,我就是不替鬱帥說話,就是滿朝文武都把鬱帥說得十惡不赦,聖上也不會把他怎麽樣。既然無論我怎麽說都不會有害國事,那又何必去順著聖上的意思說話,去招惹不測之禍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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