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平走近了以後,崇禎指離自己不遠早就準備好了的一個凳子:“坐。”


    這聲命令讓許平遲疑了一下,他正考慮是不是要推辭時,聽到王承恩從背後傳來的話語聲:“這是蘭台對奏的規矩,不管被召見的是誰,都是要坐下和萬歲爺說話的。”


    “遵旨。”既然如此,許平便不再猶豫,大大方方地在崇禎身邊坐下。


    “爾主,有什麽話想對朕說嗎?”


    “啟奏陛下,”許平立刻把早就爛熟於心的說辭吐出:“吾主順王,懇請陛下效堯舜故事,將皇帝之位禪讓於他。若陛下肯棄萬乘之尊,吾主願以一藩相贈。”


    許平覺得事情比他想象的還要順利,這些日子來他已經見過了大明臣子的百般醜態,許平也知道明之覆滅,無論賢愚都已經沒有絲毫懷疑:“陛下雖然退守藩地,但朱家血食不滅,王爵世襲罔替。終陛下一世,更可以設天子旌旗,見詔不跪。”


    許平滿懷希望地等待著對方的回應,如果崇禎皇帝答應了李自成的條件,那麽天下便可傳檄而定,即使是心向明朝的人,再起兵對抗大順就不是名正言順的忠臣,而是不折不扣的叛逆。


    麵前男子的臉上看不出喜怒,許平聽到又是一聲平和的問話:“什麽藩?”


    聽到這個問題後許平稍微遲疑了一下,中年男子盯了他一眼,知道此時再推說不知恐怕難以取信於人,許平老老實實地答道:“宋王。”


    武王伐紂,以殷太子為宋王。這個名字是牛金星給起的,用意就是向天下昭示大順得國之正,對大順來說是一種自我標榜,對大明天子來說許平當然知道其中蘊藏著的貶損意味。


    幸好,許平並沒有從麵前的男子臉上看到喜怒,對方隻是微微一點頭,沒有什麽表情的變化。這讓許平產生了一絲僥幸心理:“或許明帝不知道這個典故?”不過再想想,許平覺得對方不知道的可能性太小,隻是這樣一想,似乎對方接受提議的可能性變得更大了。


    “朕聽說,爾主要一個西北王也可。”


    崇禎問出的問題讓許平有些不知道說什麽好,片刻後他輕輕點頭:“陛下明見,隻是陛下登極禦宇以來,多收左右奸臣蒙蔽,順王願效伊霍,為陛下革除流弊,不知道陛下是不是許可。”


    今天還是第一次,許平注意到對麵男子的眼中閃過絲幾乎無法察覺的痛苦,這個條件也是牛金星提出的,如果崇禎皇帝不願意立刻退位,他覺得李自成可以做幾年攝政。這樣也算是稍微照顧了一下崇禎的臉麵,等順王挾天子令諸侯,坐穩了位置後,再讓崇禎或者崇禎的兒子禪讓都可以再商量。


    對李自成來說,能做周武王當然是最好,但如果情況複雜,為了盡可能不起波瀾地讓李順政權取得天下,那李自成也不是不能考慮當個周文王。


    “你有沒有祖傳之物?”崇禎突然問了一個很奇怪的問題。


    “臣有。”雖然不明所以,但許平還是立刻答道。


    “是什麽?”


    “一塊玉佩。”


    “你是如何對待祖傳之物的?”崇禎問道,不等許平回答他就搶先說道:“朕猜,你這些年南征北戰的時候一定會小心地將它藏好,貼身緊緊藏著,生怕會將它遺失,逢年過節就會將它取出來細細打量,心中滿是崇敬和愛惜。盡管把這玉佩藏得很好,但每天睡覺前,你還是會再檢查一番,當發現它確實沒有丟失而是仍然完好無損是,你還是會長出一口氣,隻有確信祖傳之物仍然安然無恙時,你才能馳然而臥……”


    麵前的中年男子仿佛突然失去了帝王的矜持,激動地說著話,許平靜靜地聽著,男子說話的時候並沒有看著自己,全然不像是問自己問題,而是在自顧自地敘述著他自己的某些往事,許平好像甚至從男子的眼中看到一線淚光。


    “朕說得對不對?”結束了長篇大論的崇禎,似乎自覺失態,語氣又恢複了剛才的平和與威嚴。


    “陛下說的是。”許平點點頭,這些年來他確實一直把祖傳玉佩藏在身邊,這是許平唯一能寄托他對素未謀麵的先祖的感情的東西,許平還曾想過,若是自己不幸戰死,部下也能讓自己帶著祖先之物下葬。


    “朕薄德寡能,上幹天咎,信用奸佞,以致海內沸騰。”中年男子的語氣又開始急促起來,許平注意到對方始終紋絲不動的袍腳,也在微微顫動:“天下有罪,罪在朕躬,在朕一身!”


    男子說話的時候,許平聽到背後王承恩的喘息聲也變得急促沉重起來。


    “全是朕的罪過!”男子又強調了一遍,盯著許平的雙眼一字一頓地說道:“朕絕不推諉過失,爾主爾屬,他們的仇怨朕會一身承擔。”


    不知道背後的王承恩有什麽樣的舉動,許平隻看到中年男子舉起了一隻手,向自己背後的人示意,舉手的同時,男子繼續說道:“但朕的皇兒,年少有德,完全不像朕這樣的昏聵殘暴。[.超多好看小說]”


    “陛下……”許平大概能夠猜到崇禎皇帝要說什麽,他見對方停止說話,便想解釋道。


    “朕還沒有說完!”中年男子隻是稍微喘口氣,並不打算就此停止給許平回答同意與否的機會:“朕會自裁以謝天下之人,朕願意封爾主為王,世襲罔替,授予西北一帶,怎麽樣?給朕的皇兒幾年時間吧,”中年男子的口音和剛才相比並沒有什麽大的變化,可是裏麵的威嚴中已經摻上了一些哀求的意味:“爾主說得不錯,朕無識人之能、朝中奸佞滿朝,就由順王輔佐朕的皇兒吧,為大明革除流弊。”


    許平呆呆地說不出話來,崇禎又追加了一句:“爾主退回山西,朕便自裁以天下、國人,朕不食言!”


    自古艱難唯一死,從山西到京師這一路上,許平越來越覺得自己執行的並非什麽有死無生的任務。曆代皇帝錦衣玉食,不怕死沒聽過幾個,倒是成天求仙拜佛想長生不老的一群又一群,何況許平已經將崇禎視同亡國之君,自古亡國之君沒有一個是心誌堅定、性格剛烈的――這樣性子一般都是開國、中興之主。


    所以許平完全沒有想到自己會麵對這樣的談話和難題,今天進禦花園前他甚至樂觀地想到戰爭就會在幾個時辰、甚至半個時辰後結束。


    “君無戲言,”男子見許平遲遲不說話,重申道:“朕可以詔告天下。”此時此刻,崇禎的手仍然高舉在半空,從剛才開始他就一直維持著個姿勢,一直在提醒著許平背後的王承恩。


    “陛下。”許平緩緩搖頭,男子說的話他很理解,對方的感情他毫不懷疑是真情實意,不過眼下順軍絕不可能退兵。兵臨城下、將至壕邊,明廷已經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更何況,許平已經開始從震驚中恢複過來,他開始懷疑對方是在用緩兵之計。


    “不要說!”對麵的男子似乎已經猜到許平的答案,他斷喝一聲:“許平你又不是爾主,你回去問爾主,把朕的話原原本本地說給爾主聽。”


    許平閉上嘴,雖然對麵的中年男子是天下鼎沸的元凶,讓億萬百姓家破人亡,但突然之間,許平有些同情起這個男子起來。


    “朕立刻就放你出城,你立刻去見爾主,讓他來回答朕!”


    對方的語速變得越來越快,漸漸失去了那種帝王氣勢。


    如果自己隻是一個普通的使者,許平確實應該回去問李自成才能回答崇禎的問題,不過他是大順最高級的將領,參與過大順高層所有最機密的討論。所以許平很清楚對於崇禎的無理要求李自成和牛金星會做何回答,就算是許平自己,如果有使者帶回這樣的要求,他同樣會嗤之以鼻。


    不過這也是幾天來第一次,許平突然意識到自己的生命又處於極大的危險之中,那種他這些日子已經漸漸淡忘,開始不再相信的危險中。


    對麵的中年男子雖然還是一副喜怒不行於色的表情,可他的袖口都開始和袍腳一樣微微抖動。


    “或許應該先答應下來,平安出城再說?反正我也不是撒謊,雖然明知會遭到恥笑,但我也會去和大王複述一遍明帝的話。”許平在心裏琢磨著,這個念頭一起,許平就不再全神貫注於崇禎的表情,而是情不自禁地想用餘光四下打量一番自己當下的處境。


    當許平的目光掃到男子高舉著的那支手臂上時,他看到堂皇肅穆的龍袍垂下後,男子小臂上露出的內衣上滿是補丁,而男子的手臂上也滿是凍瘡和傷疤。


    注意到許平的目光後,中年男子突然臉上一紅,猛地收回了手臂,用力地把龍袍扯回手腕處,遮擋住了龍袍下的破衣。


    “陛下,臣聞,皇帝瘦、則天下肥。”許平不可思議地看著對麵的男子,幾年來見慣了明朝官員的驕奢淫逸,一路上受到了那麽多金銀珠寶,就是崇禎皇帝坐在金椅子上接見自己許平也不會有絲毫驚奇:“這是陛下的衣服嗎?陛下穿著這樣的破衣,天下怎麽還會窮困至此呢?”


    失去了崇禎控製性的手勢,再也堅持不住王承恩放聲嚎啕,他撲倒在地麵,泣不成聲地訴說道:“萬歲爺已經十年沒有做過新衣服了,這些補丁都是皇後娘娘親手給縫的……萬歲爺日夜操勞,寒夜卻舍不得點炭火取暖,凍瘡也不能耽擱萬歲爺批改奏章,從來都是當日之事當日畢……便是患病在身,也從來不曾誤過上朝,數十年如一日,從來不曾遲過片刻……這天下怎麽會如此?這誰知道啊?這天知道啊!”


    王承恩的話語聽起來不似作假,以對麵人的氣度風範,許平也難以相信對方這是在演戲欺騙自己。隻是這天下蒼生的苦難更是許平親眼所見,明廷上下解體、君臣離心離德,更是千真萬確的事情。


    “這些事可能發生在一個有道明君的治下麽?”


    “可若王公公所言為真,那對麵的中年男子不是千古少有的有道明君又是什麽?”


    眾多念頭紛至遝來,許平頓時也迷惑起來。


    大明治下,貪賄橫行,民不聊生,崇禎朝以來,東林朝政,連科舉這樣的國家重典都在複社的舞弊操控之下。許平很難想象一個自己親曆親為的皇帝怎麽會對此一無所知或是無力扭轉,如果真想王承恩所言,那崇禎皇帝怎麽可能被蒙蔽呢?就好像,一個無惡不作的土匪窩裏,他們的山大王是個聖賢,這怎麽可能呢?


    不過若真的如此,對方並非一個昏聵貪生、沉溺於享樂的皇帝,那許平如果做出讓對方不滿意的回答,他的下場也就可想而知。


    見許平臉色變了幾變,對麵的中年男子突然加重語氣說道:“祖宗櫛風沐雨之天下,一朝失之,朕無麵目見祖宗於地下,若許將軍不肯答應朕去說服爾主,你當朕真不敢殺了你麽?”


    “這大概是明帝最後的一點幻想了,將溺之人,便是最後一根稻草也要緊緊握住,盡管他自己在清醒時也知道這不過是徒勞。”許平明白對麵的人已經開始喪失思考的能力,他猶豫著是否還有給對方繼續保存這絲幻想的意義。


    “許將軍,”王承恩在背後發出哀求聲:“咱家願意隨許將軍一起去見順王,誤天下之人,是那群臣,非萬歲啊。”


    “許平,今天你不答應朕,別想活著走出這裏。”中年男子又失去了一些帝王的矜持,發出了**裸地威脅:“隻要爾主同意,朕的首級也可以給他。”


    崇禎並非不知道挖李自成父母之墳是淺薄無益之行,類似有失皇家體統的事情還有很多,不過隻要能保住祖宗的社稷,哪怕就是再無聊的行為,隻要看上去有那麽一點點可能性,他就忍不住要去做:“爾主的分封,朕可立下家法祖訓,讓後世子孫永世不易。”


    許平知道對方能說出這種話,已經是罕見的推心置腹,比起李自成對自己的信任倚重也相差不多,隻是,太過荒謬了。


    “臣不敢欺騙陛下,”許平開口道:“陛下所言之事,斷不能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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