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種滋味想想都覺得過癮,水深火熱一般,周身淌汗。”他露出了懷念之意,“從表麵看好像是在受罪,隻有自己才知道什麽叫真正的‘苦中有樂’。”


    “生火瘡是火氣太重的緣故,平時幹燥麻辣的東西吃太多了就這樣,比如我,也沒什麽好樂的。尤其是牙齦潰爛的時候……飯都吃不下去,才叫真正的痛苦。”我想到來之前那次牙齦發生故障,心有餘悸。


    吳敬哭笑不得:“什麽生火瘡!我說吃東西!”臉上自然而然地流出微笑的表情。


    “哇?聽錯了……嘿,你笑了!這倒是難得。”我摸著下巴指著他的臉叫道。


    “笑是很正常的表情,沒什麽好大驚小怪的。”他淡淡道。


    我揚眉:“在別人身上當然沒怪異處,但是在你這麽‘酷’的人身上,那就怪異得很了。”正說間,忽覺他的注意力不在此處,忍不住道:“你在看什麽?”


    這處已近三環路,遠近的人少了許多,卻有十多人湊成一堆急步走過。


    “這是第三批了。”吳敬眼望著那撥人,聲音微沉。


    我奇道:“什麽第三批?”


    “記不記得我們是從入城的道兒一直走到這兒,其間已經有兩批人向這個方向去,每一批均和這一批人數相近,而且無論是神態還是動作都很相似。”吳敬若有所思地道。


    “有不妥嗎?”我神經微繃,因記起確如他所說之前已經見過兩批相似的人,隻是我的注意力分在了街旁,並未將之放在心上。


    吳敬卻不回答,抬頭看看天,忽問:“你有沒有空?我指今天晚上,整晚。”


    我好奇心大起,忙道:“當然有空,今晚沒事兒。”


    他若無其事地道:“現在天還早,這幾批人看來隻是作準備的,到天色全黑下來,可能會有場好戲看。”他的眼睛閃亮若星,“對你肯定大有裨益。”


    我唯愣:“什麽什麽的?”


    到近九點鍾,已有前後九批人過去。雖然均是一副消極無爭的尋常樣兒,但落在有心人眼中,仍不難從他們身上發覺不妥――單是百來人清一色地保持沉默本身就是奇怪之極。這些人高矮形態形形色色,從衣著可判斷絕非來自一處,由鄉農到痞子各色打扮都有。


    最後一批人過去我們又等了半個小時,確定不會再有人後才離開呆了兩個小時的小吃攤,悠哉遊哉地漫步追隨而去。人雖然早沒影兒了,但依照吳敬的判斷,這批人首先是步行,那麽絕不會走太遠;其次這麽多人均是緘口不語,料也知道他們絕非是想光明正大地做某事,推之則他們絕不可能到繁鬧之地去。


    “你可能不知道,這個方向最近而且最荒涼的地方是以前荒棄的一個勞改場,”他看著天上剛升起的月牙,“我以前隨隊去過兩次,先去那兒看看。”我隨在他身後,沒告訴他我已經去過那處。


    事實上和剃頭及老虎手下接觸的事我一直都未告訴他。一是自覺那是自己的事,跟他無關;另一方麵則因為他已經幫我很多了,不想再麻煩他。


    欠人情絕不是我的風格。


    孰知走到該轉向的路口時他並未停步,仍步向前。我幾乎忍不住要提醒他,終是忍住。向勞改場的方向望時,隱隱可以見到那處似有火光,但畢竟隔得太遠,連建築的輪廓也無法看清。本來白天若天氣好還好些,勉強可以看見大概,到了夜間可想而知。


    一直到逾過那路口近半裏路,吳敬才突然止步,低聲道:“記著跟在我後麵。”我還未答應,他已貓身竄入路旁雜草內,身手之敏捷,遠非尋常那悠閑的姿態可比擬。


    我隻在心內發怔,身體卻已跟著竄了去。


    要比遊泳麽,我肯定會輸;但是說到鑽林爬山,誰敢說穩比我這來自丘陵地區又在深山老林裏鑽了多年的人更勝一籌?


    到得十多分鍾後吳敬終於停下來時,我已然蹲在他身旁。他微訝道:“你鑽得倒挺快的。”我笑道:“‘彼此彼此’這四字就是形容我們現在的情況。”才轉頭向四周看去,熱血霎時沸遍全身。


    這處竟是個十多米高的矮崖,從崖頂可以眺見遠近大片範圍,正前方不遠處正是那勞改場。令人驚心的是此時可以看到場內寬大的空間密密麻麻地立著許多人,淩散而均勻地分布著四十來支火把,團團將勞改場內的庫房圍住。大門半開,門外還立了二十多個人分圍在圍牆外,似是防備裏麵的人出來。(.無彈窗廣告)


    從我所在的角度基本上能俯瞰場內外所有地方。沿著大門外的小道回望向遠處的大道入口,粗看似毫無動靜,細心觀察下方能發覺月光下那邊偶有人影穿動,顯是有人守在那處。若剛才我們從那“正門”處跑進來看熱鬧,勢必被阻,甚或被當作敵人對待。


    此時我自然已明白吳敬為何適才不從那處走,心下微生佩服之意。他年齡頂多大我五六歲,細心謹慎度卻遠非我能比。


    我仔細看向勞改場,聲音微顫:“恐怕不隻兩百人,他們呆立在那邊幹嘛?”


    吳敬沉聲道:“隻是圍牆內庫房外的人便有兩百之數,勞改場外有三十人。看他們站的方位可知庫房裏必有人被困在其內。”


    我咋舌道:“這……這麽多人想幹什麽……什麽?”


    吳敬眼中透出譏諷之意:“兩夥人打群架罷了,但現在的形勢顯然強弱懸殊,根本沒有任何懸念可講。”


    “群……群架?!”我吃了一驚,不禁指去,“這麽多人?”


    “這隻是小場麵罷了,”吳敬輕描淡寫地道,“我曾見過過更壯觀的場麵。”


    我忍不住問道:“有多壯觀?”


    他冷冷道:“兩夥人,每邊至少都有四百人,而且都提著刀具。”他頓了頓,加了句:“而且是在市區。”


    我禁不住想像當時情景,熱血似感應到當時的駭人情景為之一跳。


    接著回過神來,想起剃頭曾說他們長期在此紮營,難道被圍在庫房內的人是他和手下?


    這時遠處有汽車引擎聲傳來,我回頭望向路口,一輛銀白色的麵包車迅速駛入來,熄滅***停在勞改場外。


    旁邊吳敬低聲道:“管事的來了。”神色語氣都出奇地冷靜。


    我微覺奇怪,他好似見過很多次這種場麵,那種發自內心的冷靜沉穩絕不可能裝得出來。忍不住又問:“你十四歲的時候是哪一年?”


    他的眼睛始終看著那輛車:“十二年前。”


    我努力調勻呼吸,隻感到眼前這情景比諸以前經曆的所謂“打架”真如大巫與小巫之比,情緒亦因之而波動,難以平靜,隻得借說話來轉移注意力:“那是九一年了……那時候想來治安比現在差得多……”


    “你如果真的這樣認為,”他猛地側轉頭來看我,目光如炬,透出指責之意,“那就錯了。”


    其實剛一說出那話我便覺說錯,點頭受教:“嗯,我明白了。這種事和治安的好壞沒有關係,隻有仍有社會存在,它便會存在。”


    吳敬已轉回頭去繼續盯那車:“這樣想最好。”


    一人舉著火把從勞改場內跑出來,俯身在車窗旁不知說什麽。過了兩三分鍾,車門打開,四人跨下車來,當頭一個個頭較高,油亮的光頭映著火光甚是明顯易認,似是眾人的頭兒。我不由暗感好笑,因覺得這人無論是取名“剃頭”還是“油頭”都比那兩個名字的主人更適合。


    四人隨著那舉火把之人魚貫而入大門內是。


    我目不轉睛地問道:“他們為什麽要等這麽久?幹嘛不早點下手闖進去?”


    吳敬淡淡道:“雖然隻是兩百人,但在這種邊郊小鎮已屬罕見,風頭不能太盛,白天動手易引起警察的注意,甚至引來軍隊――這也是他們要分批趕來的原因。而且這種規模已到必須有人主持的程度,想是那領頭管事的這時才來。外麵這些人紀律性都比較強,不似烏合之眾,似乎曾經過訓練。這種架勢,倒是頗像搶地盤的。”


    “搶――地――盤?!”我雖然吃驚,但心中早隱有所覺,不禁暗忖:“那不是黑社會了嗎?”


    內裏圍堵者自動為那四人讓開一條窄道,後者直走到最前方。風裏隱隱約約傳來聲音,似是他們正向庫房內喊話,但終是隔這矮崖太遠,難以聽清。


    “按理說這種小地方不會有好大的地方勢力存在,他們到底是哪一路的?”吳敬似在自語又似問我。


    我記起剃頭的口音該是本地人沒錯,這批人或者就是他的對頭,猜道:“會不會是外地的人跑到這兒來――像你說的那樣――搶地盤的?”


    吳敬卻搖搖頭:“有沒注意到之前那批人至少有一半是從洛帶那條線過來的?那邊是邊郊中的邊郊,應該不會有能出兩百多人的勢力;何況同安鎮並不值用兩百人來搶。”


    我奇道:“你怎麽知道得這麽清楚?”


    吳敬略作猶豫,語帶諷刺地道:“如果駐紮這邊的部隊連這種事都不搞清楚,還憑什麽號稱為‘以國家為後盾’的軍隊?成都西南這條邊線,全是由我所在的部隊監控。”


    我仍覺奇怪,因就算軍隊掌握了所有地區情報,他又為何能夠知道?但想到軍隊裏的事不是我這種小百姓能過問的,隻得忍下不再詢問。


    同時亦感驚訝,從前從未想過軍隊還會有這種任務,地方治安不是一直由公安來管嗎?


    底下仍無大動靜。我看看手表,已快十點了,難道他們真要等到夜深人靜時才動手?


    一念至此,我驀地驚覺自己竟仍在興奮的情緒之中,期待那場由兩百多人來打的群架開始。但轉念一想心下釋然,畢竟是首次在現實中見到這麽大的場麵,情緒波動在所難免。


    思緒活躍起來。以外麵這些人多達兩百多人的架勢,加上庫房大小的限製,房內人數當不會太多,但至少亦在五十人左右――這並非亂猜,我是假設了庫房內被困之人是剃頭,加上他曾說過手下有幾十人的話,綜合而判。正如吳敬所說,這處是小至不可再小的地方,以剃頭的實力也不可能集齊多少兄弟。


    眼下情勢已然明顯,對方人數已占了壓倒性優勢,而且訓練有素,剃頭這邊卻不但人少且是烏合之眾,根本沒有勝的可能。


    身旁人忽又道:“若我沒猜錯,這批人是想一舉完事,不留殘根,所以才會在完全沒有必要的情況下出動如此多的人手。”


    我沉吟道:“那就是說他們不想讓某些人知道……”


    吳敬回頭看我一眼,又轉回去:“如果隻是單純不想讓別人知道,他們來時就不該那麽張揚。不過內情如何現在不用猜測,目下你要考慮的是要不要繼續看下去。”


    我一怔,笑道:“這倒不是問題,很多時候隨遇而安就是我的性格,既然來了,不妨看看,至少也可以增長見識。”


    “每一種選擇都會有自己的結果,你會不會後悔自己曾經做過的事?”吳敬冷冷道。


    我灑然一笑:“我每天都會有後悔做的事,但是我從來不會被後悔這種情緒影響自己的原則。”轉移話題,“如果現在被困在裏麵的人是你,而你隻有五十人,你會怎麽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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