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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天夜裏突然下起的雨,直到今天下午都沒有停歇,而且,看樣子,這一天也要在雨中過去了。


    對住在租界的有錢人來說,這雨下得好,淒淒冷雨,坐在供著暖氣的室內,透過明亮的玻璃窗,看著庭院裏的花瓣隨著雨打風吹流轉而去,別有一番感觸在心頭。


    然而,對住在貧民窟的那些普通市民來說,這雨就討厭了。有些在晴天裏才能做的活計,這個時候就沒有辦法做了,對靠這些活計養家糊口的他們來說,沒活做,就代表沒收入,沒收入,就代表餓肚子,人一旦知道要餓肚子了,心情自然就不好,對造成這一切的這場雨,怎麽會有好心情呢?


    呂千是個在街邊擺攤的小販,這樣的天氣自然就無法出攤,他隻好坐在自家低矮的房門下,手裏拿著一個有缺口的大海碗,海碗裏盛著從街口雜貨鋪打來的二兩老黃酒,門檻旁的地上,擺著一個小碟子,裏麵放著一小堆茴香豆,用作下酒之物。


    對這天氣,他沒有什麽可抱怨的,因為,今天他根本就沒有打算出攤,而留在屋裏所得到的報酬,可以當得他擺一個月的攤。


    坐在他家門前,可以清晰地看見巷口,雨下得如此密的情況,如果不是身有急事,住在附近的人是不會出門的,因此,小巷裏沒有人行走。


    當然,也有例外。


    兩個人打著兩把油紙傘出現在巷口,往裏走來。


    因為是貧民窟,小巷的路自然坑坑窪窪,凹凸不平,下雨之後,更是布滿水窪,難以前行。對住在這一帶的人來說,要想出去或進來,隻有直接趟水而過了。如果,是外來的人,就多半像呂千視線裏的這兩個人,牽著長衫的下擺,低頭望著地麵,小心地選擇下腳的地方。


    即便如此,當這兩人走到呂千身前的時候,不出他的意料,兩人的長衫下擺已然被水濡濕了,至於,長衫下的鞋子,不用看也知道是什麽樣!


    這兩個人走到呂千門前,就沒有再往巷子裏走去了,他們頭上都戴著寬沿禮帽,帽簷壓得極低,讓人無法看清他們的麵貌。


    其中一個人走到呂千身前,沉聲問道。


    “老鄉,請問南京怎樣走?”


    呂千放一顆茴香豆在自己嘴裏,抬起頭,眯著眼,打量了那個問話的人,慢條斯理地說道。


    “去南京自然往南麵走!”


    “那麽,往北京呢?”


    聽了這句話,呂千沒有回答,稍稍挪了挪身子,往旁邊讓了讓,讓出了門口。


    兩人收起了油紙傘,對著外麵抖了抖,然後,從呂千身邊走過,往屋內走去。跟在後麵沒有說話的那個人身材很高,過門洞的時候,稍稍彎了一下腰,從他露出的半邊臉來看,年齡應該很年輕。


    不過,呂千對這些一點也不在意,他在意的是,事後得到的報酬。至於那些人,在他家裏做些什麽,他一點也不關心,有那個閑情,不如關心手裏的酒碗。


    呂千的屋子是上輩的人留下的,他是土生土長的上海人,他並沒有像周圍的鄰居一樣,把多餘的房間租給那些外鄉人,這或者就是那些人選擇在他這裏見麵的原因吧?


    那兩人進去之後,他要做的事情就隻有一件,那就是望風,如果有什麽可疑的人出現,吹吹口哨就行了,那些人自然會有方法離開。


    是有風險,也許是在幫那些江洋大盜望風?不過,通過和這些人的接觸,他發現不像,因為這些人都非常有禮貌,行為舉止像極了那些文化人。應該是在籌劃什麽大事情吧?這樣的念頭在他腦中稍縱即逝,畢竟,那不是他這樣的粗人兼酒鬼關心的。


    輕輕扣響一扇緊閉的房門,三長兩短,之後,門悄然打開,一個三十來歲的中年男子站在門後,他微笑著看著敲門的那兩個人,不過,要是仔細觀察,還是可以在他的笑容中發現一絲緊張。


    兩人進屋後,門悄然關上。


    屋內沒有桌子,隻有一張床,以及一張有些跛腳的圓凳,除此之外,房間裏還有一個大木箱,靠在牆邊,木箱上的牆壁上開著一個小窗,窗是開著的,窗的對麵是另一家的牆壁,不過,在窗和牆壁之間,有一定的間隔,容得下一人上下,這是一條隱秘的逃生通道,如果出現意外,可以跳出窗子,從窗下的通道迅速離開。


    開門那人把圓凳搬到牆邊,靠牆放著,這樣他坐上去才不至於跌倒,後進屋的兩人隻好來到床邊坐下。


    那兩人摘下禮帽,年長那人正是何文田,年輕那人則是許文強。看樣子,這地方何文田來過的次數不少,和那個坐在圓凳上的人也頗為熟悉,而許文強,很明顯,他是第一次來這裏,和那個人也不認識。


    何文田為兩人做著介紹。


    “東方亮,字介雲!”


    “許文強,字定言!”


    許文強和那個叫東方亮的人同時朝對方點點頭,伸出手去,輕輕握了握,放了下來。


    “東方同誌,許同誌是上海工作小組的成員之一,以後,他將負責上海小組的具體工作,所以,這一次,把他帶來和你見麵,以後,你們要多多交流!”


    何文田話音剛落,東方亮就笑著說道。


    “許同誌,看樣子,我比你年紀大,如果不嫌棄的話,你可以叫我介雲!”


    “當然,介雲兄,你叫我定言就好了!”


    許文強忙點頭說好,來之前,何文田跟他談起過東方亮這個人,他的過去以及現在,這個人,在他看來,如果能夠掌控在自己手中,用得好,對自己,會是一個很大的助力。


    東方亮,河南人,今年三十一歲,畢業於保定軍校,現任張爾雍第三軍,第二十六師,第一零七團團長。


    和一般的舊式軍人不同,東方亮對國家的現狀非常不滿,相比起爭權奪利,他更加在意的是怎樣救這個已經病入膏肓的國家,為此,他一直在黑暗中摸尋,想找到一條能救唐國的道路來。一邊在軍閥混戰中努力求存,一邊在困境中摸索,直到兩年前和何文田認識,他認為自己找到了救國的真正道路。


    軍閥,列強,這些是我們國家之所以越來越弱的原因,要想真正強大起來,隻有內除軍閥,外抗列強,建立由勞動人民當家作主的國家,這個國家才能真正富強起來。


    抱著這樣的信念,他一邊努力學習工人運動的精神,一邊在自己的部隊裏,暗暗發展有著同樣救國意願的軍人,終於,現在整個一零七團都已在他的控製之下。


    這是一股暗藏的力量,為了安全作想,整個上海的工運小組,除了何文田,就沒有別人知道這件事情了,不過,現在又加了個許文強。


    這是因為,通過幾次事件的考驗,何文田發現許文強是一個非常善於組織和策劃行動的人,並且具有領導能力,對工人運動也非常熱心,出錢出力,最重要的是,這是一個愛國的青年,他的心中滿懷救國的熱情和願望。可以說,在何文田看來,國家的未來的希望就寄托在千千萬萬的許文強身上。因此,他決定把這股力量交給許文強,他相信,在許文強和東方亮的配合之下,這股力量會越來越壯大,最後改變整個國家。


    對何文田的行為,許文強非常了解,對這些人來說,國家和他們的信念是最為重要的,而對於權力,基本上,他們都不是很重視,很少有喜歡攬權的人。這些人都是些理想主義者,相信正義最終能戰勝邪惡,至於正義,當然是站在他們這一邊的。


    通過那個奇怪的夢裏人生後,許文強非常清楚地知道,鬥爭的殘酷性,理想主義固然可愛,卻隻能在口頭和文字上進行宣傳,用來鼓動別人付出自己的青春和生命。可是,要作為一個真正的政治家,自己卻千萬不能相信那一套。


    雖然,對何文田的做法,許文強不表認同,不過,那隻是代表他不會這樣做,並不表示他不歡迎人家這樣做。


    何文田已經做到這一步了,剩下的,就看自己能否掌控這個東方亮了。


    雖然,看上去,這個東方亮也是一個心懷理想的人,但他和何文田這類的革命者又不同,因為長期在軍閥部隊裏,即便他不看重權力,但不表明他不在意別人奪自己的權。


    這種人和戴春風那類人也不同,戴春風對權力有著**裸的野心,喜歡控製別人的生死,是一把雙刃劍,用得好是利器,用得不好很可能會割到自己的手。對東方亮的性格,在這麽短的時間,許文強不可能有真正的了解,現階段,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向那個人袒露自己的真心,用真性情與他結交,不要急著去控製他。據初步的了解,這是一個警惕心很強的人,暫時能看出的缺點就是,他和自己,以及何文田等人一樣,都深深愛著自己的國家。隻要讓他相信,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這個國家,自己所走的路才是唯一正確的路,讓他無條件地信任自己之後,他才會全心全意地跟隨。


    “馬上就要進行全國代表大會了,在會上,會決定我們往後的發展方向和路線,所以,介雲啊!現在你一定要忍耐,為了日後的勝利,現在的忍耐是必須的!”


    剛才,東方亮在向何文田請示以後怎麽辦?整個團他自信已經全部控製住了,是采取武裝起義?還是別的什麽?他希望何文田代表的上海工作小組給他一個指令。之所以如此著急,這是因為他相信,有人在懷疑自己了,那個人就是二十七師的師長盧天佑。隻不過,不知道為什麽,姓盧的沒有向張爾雍密告。


    在何文田那裏,他並沒有得到具體的答複,隻是叫他忍耐,韜光養晦,這讓他未免有些失望。而這個時候,許文強在沉默了好一陣之後終於說話了。


    “介雲兄,對盧天佑這人,你不要擔心,因為這個人雖然還是二十七師的師長,但是,張爾雍並不相信他,沒有把他當成心腹,這是因為這個人和南方的民黨來往過密,隻不過由於他掌握著一定的兵權,在外有江蘇孫長林,浙江盧永錫大兵壓境的情況下,為了避免內亂,他才沒有下手對付盧天佑。所以,即使盧天佑覺得你有問題,他也不會愚蠢地向張爾雍打小報告,他之所以向你表露知道你的秘密,我想他主要是想把你綁到他的船上去,形成聯盟。”


    聽了許文強的話,東方亮異常震動,他站起身來,神情激動地說道。


    “定言,你說的可是真的?這麽機密的事情,你怎麽會知道?”


    “這是因為我是南方政府駐上海的秘密代表,專門做秘密工作,和盧天佑有過接觸,所以,消息絕對可靠!”


    “南方政府?”


    東方亮神色狐疑地瞧了何文田一眼,何文田微笑著說道。


    “當定言第一次進入我們團體的時候,就像大家表明了他的身份,對於我們一直堅持的理念,定言也深表認同,所以,這才參加進來。至於,南方的唐介圃政府,所做的雖然跟我們有所不同,但是,大家所做的都是想讓我們這個國家富強起來,對親手推翻後金政權的唐博士,我們也是心懷敬意的,既然大家所想的是一樣,為什麽就不能團結起來呢?為此,我們已經通過戴季陶先生和唐介圃博士有所聯絡,這次全國代表大會,唐博士也頗為支持。定言有句話說得好,為了實現我們的理想,我們需要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打倒一切必須打倒的敵人!”


    聽了何文田的解釋,東方亮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嘴裏念叨著何文田最後所說的話,團結一切和團結的力量,打倒一切必須打倒的敵人!


    隨後,他笑著說。


    “雖然如此,不過批著軍閥部隊的外衣,始終不是個事,有許多士兵都在問我,什麽時候才能結束戰亂,大夥都能回家,過上我給他們講的那種生活,這話還真不好回答。”


    許文強笑了笑,輕輕轉動手裏的帽子,說道。


    “忍耐的過程肯定是苦澀的,但我們要相信,最後的結果一定是甜蜜的!”


    “好!”


    東方亮重重地在自己大腿上一拍,提高聲音說道。


    “定言這句話說得真好!為了我們往後過上甜蜜的日子,我東方亮就暫時苦澀地忍耐吧!”


    雨依舊下著,蕭瑟的寒風在城市的大街小巷穿行,在這個簡陋的屋子裏,卻燃燒著熱忱的火,那火溫暖著他們三個人的心。


    我們其實想要的都是一樣的,我們一直盼望的也是一樣的,隻是,我比他們更清楚而已!更清楚曆史的車輪在往什麽方向滾動,我現在要做的,就是在車輪的前進方向上,墊上一小塊的石頭,讓車輪改變既定的方向。


    隻是,這塊石頭要夠硬,這樣,才不會被車輪碾得粉碎,徒勞無功。


    這是春風一般微笑的許文強心裏深藏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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