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莉。回去的路上,你自己一個人要多保重啊。”


    離開上海的小船,胡從良微笑著與沈卓航揮手道別。沈卓航強笑著要他不必擔心,亦是輕輕揮動著手上蕾絲遮陽小傘。


    “等我,阿良。你要等我啊~!”


    心中戀戀不舍。卻也不得不走。掏出手帕抹了抹離別的淚痕。


    帶著周圍各色的眼光,她壓了壓帽簷,還是選擇回船艙。這國內畢竟不比國外啊。自己一個普通人到了這兒竟是成焦點。至多的還是無奈,無奈啊。


    再有七八個小時,便要到家了。她如今的情況就是坐立不安,心中的忐忑溢於言表。小臉煞白,耷拉著腦袋隨著那搖晃的船,自己也如搖曳的柳樹葉,擺動起來。


    電報上說是爺爺病危。想來家裏真的是亂了方寸。


    猶記得五年前,全家滿心歡喜包了一艘船,一同送她去到上海大碼頭,隻為了沈卓航信誓旦旦一句話:大家放心,待我沈卓航由英國學成歸來後定是要執掌家業。叫那群覬覦著我們沈家的人知道我們沈家不是沒人!沈家巾幗不讓須眉!


    眾人被她一腔熱血鼓舞的連連大力擊掌。高聲叫著“好”。眼中閃出的希冀之光,叫她渾身幹勁十足……


    她那時候答應他們的是:兩年,兩年後學成歸國。沈家自當稱霸整個長江流域,重振往日雄風!


    隻是,弱不禁風的小豆芽菜,也逐漸長成了翩翩淑女。她卻毫無歸家念頭。易地而處,家人怎能不情急。於是躊躇間,一個個可都是想破了腦袋,眼巴巴地等著她這一根獨苗苗學成歸國。而爺爺身體一向硬朗。這番,出此下策召回她也是情理之中。


    可曾經的沈卓航是安雀,在五年的曆練中自詡鴻鵠。誌向自然已不再局限於那小山溝縣城。就好比,剛開始讀的是管理經濟類,才半年,便是轉去讀了文學。從此一發不可收拾的愛上了研究各種讀本,各種文化。學的倒是挺雜。


    而那管理學問,是一星半點兒都沒有學到。這一切,她又怎麽有臉講給滿心期待著她回家繼承祖業的家人聽呢?她真怕把他們生生氣出個好歹。


    即便如此,她還是要回家的。


    迎著甲板上各色的目光,她倒也不介意成為那焦點。昂首挺胸,坦蕩蕩的下了船。站上這片堅實的土地,她方有一種魂魄歸位的感覺。縱使外麵世界再廣闊,自己的根在此是改變不了。


    陽光正好,她卻因久日坐船腦袋暈暈沉沉,壓了壓沿邊大帽簷。打起了那把蕾絲小傘。向著一旁昏昏欲睡的黃包車夫打了個響指,嘴角微微上揚,一派大氣模樣。


    那黃包車夫眯了眯一雙惺忪的眼,見來的是一洋人,帽簷又是壓過了半張臉,氣質一瞧便是不凡的。[]一時間大窘起來。雙手互擦著拳心,表情尷尬且複雜,踢踏著破布鞋子,拉著車走到沈卓航身邊。一副分明迎難而上的模樣。


    點頭哈腰,一開口,竟是用蹩腳的英語說了一句“你要去哪裏?”


    可笑的是,最尾,還加了一句“爹啊,密斯。”


    沈卓航忍不住展露笑顏。無力的擺了擺手,那‘爹啊’二字,簡直是貽笑大方。


    隨即,她禮貌教導,“不用見人就叫dear的。密斯就夠了。”


    聽得是本家方言,這車夫是一下子龍馬精神,原是老鄉啊。之前的萎靡之氣一掃而光,甩了甩手,背也下意識挺直,半紅著臉,道:“嗨!叫小姐笑話了。尊貴的小姐這是要到哪兒去?”


    車夫瘦削的身材卻是孔武有力。一下替她拎過了那兩隻極重的手提皮箱,見沈卓航一身打扮非富即貴,露出兩排大牙,笑的更是諂媚。


    沈卓航微微頷首表示感謝,這也是這五年在英格蘭環境下生出的教條。無論是對最低賤的乞丐,還是最高等的貴族,他們至少表麵都是做的極漂亮的。


    踩著高跟鞋,小步踏上了黃包車。


    吐出“沈宅”這倆在她心中沉重無比的字。


    “好咧,坐穩了小姐您喲。保管一刻鍾時間立馬到。”車夫吆喝了一聲,腳下‘蹬’的一發力。


    無風自來,沈卓航收起了遮陽傘,微微昂了昂頭。熟悉的家鄉氣息混雜著時令青草香,叫人心曠神怡。


    車夫時不時與她搭著話。沈卓航都一一答過。家鄉人民的熱情不減當年,倒是連車夫都漲了些學問,甚是有禮貌。士別三日,叫她刮目相看。


    好奇一問。更是叫人崇拜金錢的力量。


    那車夫笑道:“嗨,還不是為了多賺兩個袁大頭。這幾年縣裏興辦洋學堂,來來往往的洋人啊,也開始多了。時間久了,為了多招攬生意,這話也是說的鬼裏鬼氣咯。”


    “這位師傅為了討生活而如此諄諄好學。叫人好生佩服。”


    沈卓航點頭,誇了車夫幾句。車夫受用嗬嗬笑著,更是跑的賣力,向著沈卓航介紹起這小縣城近年來的變故。


    想來,這也是在國外碰不到的熱情。日不落帝國向來高傲民風,人人幾乎都不願刻意搭訕她這一中國人。倒是不如國內這份熱絡,叫她倍感親切。


    就如車夫所言,一刻鍾不到的時間,已然是到了沈宅大門口。


    車夫貼心的拿了個小矮凳給沈卓航墊腳。(.好看的小說)又是幫她把行李安放在了沈宅大門口。


    沈卓航很滿意。便是多給了他幾毛錢。那車夫感恩戴德,激動的連連道謝。拉著車走時,還時不時的回頭揮手。


    這下,整條街都是注意到了這本就惹人注意的“洋人婆子”。紛紛悉索碎語。


    倒是沈卓航,見到‘沈宅’二字,便滿腹心事渾然而出,哪裏還分神去注意街裏鄉親的言行舉止。


    迎著陽光,微微抬頭。那沈宅的金漆匾額一如舊時那般閃耀奪目。大門緊閉,那百年老樹所製成的兩道實木大門,此刻在夕陽橙橘色餘暉下暗生流離之彩。門上的兩個銅質叩門環亦是鋥光瓦亮,想必平日裏走訪沈宅的賓客仍舊絡繹。


    深深吸了口氣。翹著指頭微微提起裙擺。伸出一隻套著蕾絲手套的玉臂。


    “鐺~鐺~鐺~”


    古老的摳門壞牽動著這大門的每一寸木紋,聲音沉著回蕩。就似這沈宅,百年之家,渾厚有力。


    倒是沒想到,“吱呀”一聲,門竟是立刻被打開。


    來人是一位身著玫紅色高領衫襖的女子,樣子倒是沈卓航五年前未見過的改良款式。真絲軟綢款滾邊十分精致好看。想必家人近些年也是接受了外邊的風氣,在不斷地推陳出新中,不至於如自己記憶中那般迂腐。


    見來人,沈卓航微微頷首,叫了聲“媚姨”。語氣中並無過多的感情色彩。這媚姨,便是沈卓航父親的姨太太。本是老爺身邊一個丫鬟,在堂堂名門沈家自然遁了形,平日裏也就身份比下人多一層“二姨太”的名號。沈卓航向來對她不溫不火。


    二姨太想來也是沒料到自己就要出門這一下子,竟然是撞到了個大驚喜。單看沈卓航這麵容,她是半分都瞧不出這竟是離家五年的大小姐,倒是一把生冷的聲音,一下子叫她聽了端倪。


    便又是躊躇的微微抬頭多看了幾眼。這才如醍醐灌頂,微吸了幾口氣,喚了一聲,“喲!是大小姐啊,大小姐回來了啊。”


    隨即,她捏著帕子,提著裙角,手中的竹籃也是扔到了一邊。踏著三寸金蓮,煞費事的小碎步轉頭就是跑了進去。


    口中碎碎大聲嚷嚷著,“快來人呢!大小姐回來了,大小姐回了呀……”


    沈卓航隻覺自己猶如那些個明星一般,這媚姨儼然就是最大的支持者。空無一人的門庭,頓時,叫她站在門外進退不得。


    片刻沉寂後。那院子裏一下子炸開了鍋。


    下人們爭相穿梭於各個院子中,各個喜笑顏開的將這好消息口口相傳。但愣是沒人到門口看一眼主人公,就連二姨太,也是消失的無影無蹤。


    正當沈卓航無奈歎了口氣,準備自己動手拎兩隻大箱子之時。屋內踉踉蹌蹌走出了一羅布金釵的婦人。手中揮著帕子,走的急急的,竟是滿臉淚痕。


    口中不停喃著:“妹妹啊,妹妹啊……”


    待踱到門邊兒時,已然是滿頭的細汗。


    沈卓航一把扶過她搖搖晃晃的身體,內心這才有了些微喜悅,這張臉也是五年未見啊。一開口,便是換上了一副溫順小貓咪的姿態,“姆媽~”


    說著,更是行西方禮儀。咧笑著模樣,大大的擁抱了自家母親。更是在母親麵頰咗了一口。


    這沈太太分明是沒料到自己閨女這番開放作風。一時間毫不適應,竟是連連退步,口水不住喃呢著,‘阿彌陀佛’。生生逗得沈卓航是笑的前俯後仰。


    隨即,待那沈太太緩過神來,便是一眼對上了沈卓航的一身洋化打扮。最引她矚目的,便是此刻笑的連連浮動的那一塊白花花的胸前肉。


    “哎喲喂!吾滴個乖乖額~~”


    沈太太臉‘唰’的一下,是染得血紅。見四下還未曾聚攏更多的人,便是一把衝上前,死死抱住自家閨女。欲以自己之微弱身軀,擋住自家閨女的清白名節。


    不知就裏的沈卓航這一下是被緊抱得昏了頭。一時間隻覺得憋了一口氣順不回。想要掙脫,卻發現自家母親這一刻卻是大力士化身,整個就好似要將她生生鉗死一般。


    憋紅了臉,隻覺昏頭轉向,周圍亦是愈發的聒噪起來。


    費勁心裏央求著,“姆媽,放手,姆媽放手……”


    得回來的,卻是那句誇張的重複之詞,“阿彌陀佛,吾滴個乖乖額~!”


    無奈,一時間迸發出痛苦憋氣的眼淚。


    這母親的行為倒是真叫人哭笑不得。


    回家這一下,倒是熱鬧了。很快,“太太想小姐,想的抱著不撒手”這類的言論,便是成了下人們茶餘飯後有趣的談資。


    那倒是後話,沈家向來也是對下人極寬容。


    這廂,沈太太一路將女兒是緊緊抱著到了閨房。這才長籲一口氣,撒開了那鉗錮的雙手。滿額頭細汗,將淡綠色的衣襟亦是染得透著微微濕氣。


    那沈卓航亦是連連喘著嬌氣,扶著用手絹摸著額頭細汗的母親坐到一旁。


    抱著她的手臂便是嗔責、撒嬌道:“姆媽,你怎這般思念女兒。”


    隨即,笑的如輕鈴一般。那白花花的胸脯也是染上熱氣,鍍著一層細汗,微微顫動。


    沈太太微微皺眉,不動聲色的拿過一旁的毯子。便是蓋於女兒胸脯。手指搓著額頭,又是連連喃著‘阿彌陀佛’。


    沈卓航卻偏執的將那裹著自己身軀厚重的毯子揭去。


    嘟著嘴道:“姆媽,我不冷的呀。倒是您,這天氣還裹著厚厚的衣裳。不覺得熱呀。我給你帶回來幾件時興的洋裝,穿著可是比這舊式的裙褂涼爽多了,回頭您換上,讓我爹爹也瞧瞧您的美態。”


    推搡著自家母親,不時眨著俏皮的眼睛。


    “哼……”


    卻不料,沈太太輕輕甩開了沈卓航親昵挽著自己的手臂。稍露慍色。淡淡睨了一眼全然改頭換麵的女兒,便是傷心的別過頭去。


    這女兒,五年間竟是將自己打扮成這副不倫不類的樣子,不住的想著,這英國佬的地盤到底是個什麽風氣。稍一動腦子幻想那方土地那方人,便是隻覺頭昏腦脹。


    隨即直搖頭,喚著女兒到自己身邊坐下,便是苦口婆心諄諄教導,“妹妹啊。不管你在外麵怎麽長了眼界。可回到家,就應該做回你沈家大小姐的模樣。我們這兒,不時興洋鬼子那套。你這身衣服也趕緊給我換掉。若是給你爹爹爺爺瞧見了,還不定要氣成甚模樣呢。”


    沈卓航這才恍然大悟,原竟是為了這身衣裳,母親暗自較了那麽久的勁。從進門便是沒給她好臉色過。


    失笑道:“姆媽,您真該去外麵瞧瞧。也就這小鄉縣什麽都沒變。就單單是那大上海,也早就是翻天覆地的大改變咯。”


    沈太太卻是半分不理,皺著眉走到一旁的櫃子中翻出了一身水藍色的裙褂放在床沿邊。


    道:“沈家的子孫,不作興這麽穿。這不是叫我們沈家蒙羞麽。你現在就把這身衣服換上。你這走了五年,春秋兩套可是固定叫裁縫做著的。現下看來,倒是十分有必要的。”


    看著那高領衫襖,想著被裹得嚴嚴實實的自己。沈卓航直覺汗已然從頭頂心冒到了腳底板。不情願的撒嬌微微跺腳,“姆媽……”


    做著最後的努力,卻是得到母親一個透心涼的冰冷眼神。頓時收了心。耷拉著腦袋,嘟著嘴,不情願的走到床邊。還欲說什麽,便是被母親催促打斷道:“快些換,你爺爺可是日日盼著你呢!姆媽先去給你爺爺通報大孫女回來的好消息咧。”


    說著,不掩欣喜之容,咧著嘴,便是費力的踏著三寸金蓮,揮著小胖手臂碎步跑了出去。臨出門,還不忘囉嗦囑咐。


    屋內頓時清淨,想起信中‘病重的爺爺’,沈卓航還是決定從了母親這一回。將那裙褂一件件的往身上套。


    在銅鏡前,手一叉腰,眼睛笑得彎彎的,嘀咕道:“這下,總不該嚇到爺爺了吧。”


    帶著五年前貴態大小姐的模樣,大步邁出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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