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蛙秋蟬,莆田的秋,卻像極三月天的孩子臉,說變就變了。巳時尚驕陽高照,午時已陰雨連綿。


    江采蘋坐於梳妝台前,身披屺羅翠色薄煙紗,一襲逶迤白色拖地煙籠梅花留仙裙,淡綠色煙羅軟衫,頸下是寬片乳白色錦緞裹胸,搭係軟煙羅,肩若削成腰若約素,肌若凝脂氣若幽蘭。眉不描而黛,唇不點而絳,嫣抿如丹果,嬌媚無骨又入豔三分。


    采盈笑嘻嘻立於側,外罩著件香色長衣,邊為江采蘋手挽瑤台髻,梳理鬆鬢,邊賞花般欣悅著映於銅鏡中的江采蘋顏冠,忍不住嘖嘖道:“小娘子可真是個美人!美得讓奴不知該以何詞藻言喻。唉,不知誰家兒郎有此福氣,能夠娶得小娘子為妻,真是三生有幸!可惜奴不是男兒身,否則,絕不將小娘子忍讓於人手!”


    聞采盈稱羨,江采蘋並未答語,隻就輕抬皓腕,撫了撫額際墜著的那彎玉月。


    今時今日,乃江采蘋選定的拋繡球招親日子。然江采蘋亦心中有數,關乎己身命途的這門親,究竟可否得以順利進行,又到底能否招成,委實仍是樁令其鬧心的兩碼子事。


    忖及初返江家那日,和江仲遜日暮促膝相談,道及自個有意招親之時,江仲遜那種詫愕反應,江采蘋心頭始終縈繞著分難安。自古以來,子女婚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盡管江仲遜未加以嚴詞,但江采蘋甚曉,自己這個稱得上荒唐的決定,倉促間帶給江仲遜的衝擊,不單是出乎其料之外那般簡單。


    知子莫若父,知女莫若母。自打三歲那年入生江家,而今江采蘋已逾金叉之年,正值豆蔻年華。與江仲遜十年朝夕相處,江采蘋亦讀得懂江仲遜,心知肚明江仲遜有事在予以隱瞞,且是刻意的。


    “今個是小娘子大喜之日,別悶悶不樂嘛。”察覺江采蘋彷佛不怎歡甚,采盈俏皮的朝鏡中人吐吐舌,扮了臉萌態,權作逗美人開懷,“瞧小娘子如此寶貝已故娘子生前留於小娘子的這枚玉墜,如已故娘子泉下有知,今日小娘子招得好姻緣,想來定會含笑九泉。換言之,如已故娘子尚在世,倘見小娘子這般不快,想必亦難欣慰吧。”


    江采蘋摩挲著夾捏於蔥指的發簪,約莫半響沉默,方輕啟朱唇:“把這支簪子,插上便可以了。”


    “啊?”反觀采盈,聞江采蘋吩咐,小臉頃刻盡添驚訝。眨眨杏眼,略顯猶豫過後,才咽道,“小娘子,有些話憋於奴肚子裏,奴不知當講不當講?這鳳犀簪,雖說乃阿郎當年贈予已故娘子的定情信物,可今辰是小娘子拋繡球招親的喜日。小娘子時下作何感受,奴自可感同身受。可若僅此樣妝扮,隻恐忒為寒酸了點。”


    “無礙,稍遲你去收拾下自個吧。”徑自將簪子插於發髻,江采蘋片刻凝神注目銅鏡裏那張早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眉眼,遂滿為不在乎地對采盈說示道。


    坦誠講,對於采盈口中近兩日連連提及起的“已故娘子”,江采蘋對其這位“阿娘”,其實並無多少印象。除卻當年那件發生於江家後院,令江仲遜父女俱為不堪回首的往事,現今留存於江采蘋腦海,唯一與之掛鉤較深的,便是江采蘋初來乍到江家時候,這位“阿娘”見天的托著奶水,親自喂其吃奶的一幕幕鏡頭。


    如今睹物思人品憶番,江采蘋不由喟歎,原來人奶根本不像想象中好吃。隻有真正的過來人才能體味,原汁原味的人奶,入口實則隱透著股子臊腥氣。玉月墜及這鳳犀簪,皆為江采蘋“阿娘”遺物,前樣是留於江采蘋的,後樣則是留於江仲遜的。直至江采蘋提出要拋繡球招親,江仲遜方把這鳳犀簪,交予江采蘋。


    “又非奴嫁人,作甚叫奴仔細妝扮?”江采蘋本是別無旁意之話,楞未料采盈聽後,倒微曬紅了腮頰。轉就呶呶緊催道,“平日小娘子推諉說這唇紙有毒,不肯擦紅。[]今兒這特別日子,好歹總該抿下吧?餘外,小娘子今日乃新人,這玉葉冠,無論如何亦須戴於頭上。理應不可素麵朝天跑出去,嚇唬前來搶小娘子飛砣的一竿人吧!”


    “玉葉冠勉強吧,唇紙就算了。”江采蘋瞟睨意欲催叨不息的采盈,不無無奈的暗籲口氣,釋道,“據悉,口紅的原料均疑似摻裹有地龍的某部位研充成分,更何況這紅紙?你個小丫頭,以為吾唬你玩呢?不保險的玩意,姑且少碰為妙。”


    “口、‘口紅’?”由銅鏡反瞅著江采蘋一副正兒八經架式,采盈稍忖,隨即恍悟,“哦,奴記起來了,以往小娘子有跟奴道過這個怪詞。怪不得有分耳熟。可,可那啥料啥龍的話,仿乎小娘子是頭次與奴講……”


    “幸虧你尚有點記性。”生怕采盈話匣子一旦開啟,便宛勝滔滔黃河之水難歇難止,江采蘋連忙插截道,“非是啥龍,是‘地龍’,又名曲蟮。行了,你下去吧。回自個房裏,搽胭脂水粉吧!”


    “小娘子怎地淨尋奴打趣?”耳根子愈為情不自禁發燙的嗔著,采盈皺眉相視向江采蘋,續換以嚴肅腔,學著江采蘋平日裏的說教口吻,反教道,“今兒個小是娘子大日子,小娘子可千萬別犯渾話。往日謅胡話也就作罷,這大喜的日子眼,可斷不允糊塗。如若不然,鬧出何差錯,任人捉了笑柄,屆時勢必悔之晚矣!”


    江采蘋見狀,挑蹙采盈,索性亦佯怒:“連你也敢糗吾?巴不得吾出醜是不是?”


    “豈敢?”滿為不屑的哼唧聲,采盈才懶懶地搖頭否認道,“即便有,也是小娘子戲謔奴在先。奴隻不過……”


    “還敢矢口抵賴。隻不過怎樣?”未容采盈啐畢,江采蘋站起身,便往門外推搡采盈,“有理你倒是說呀?隻不過‘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是吧?吾懂!你的苦口婆心,吾受領了。”


    眼見江采蘋“呯”地閉攏閨門,采盈頓時懵了:“小娘子作甚把奴關至門外?”


    “你說呢?”撥上門閂,江采蘋倚於門側內,活動下僵酸的脖頸,方才反問道,“反正吾這也無甚事可做了,你去找你家阿郎逗樂嗬吧。或到外頭,院落裏,隨便散悶吧!”


    倘非采盈從昨個夜裏亥時便開始忙活,替江采蘋張羅采妝事宜,江采蘋壓根就沒興心思作打扮。這會,幹對著妝鏡已然坐了近個半時辰有餘,因於坐姿板正,又已坐太久緣故,江采蘋尊臀早已硌得骨頭麻疼。如果繼續被采盈往下折騰,搗騰來搗騰去的插這補那,妝顏試換不停,恐怕尚未熬至拋繡球那道關口,江采蘋就已撐不住精氣神昏厥了。


    “小娘子何出此言?”緊敲幾指門扇,采盈踮腳扒著門縫,置疑亦一句比一句愈加追附的深,“阿郎先時有叮囑於奴,吉時未到、小娘子未踏出閨閣之前,奴須陪小娘子守於小娘子閨房,哪兒均不許去。阿郎眼下正忙著呢,小娘子遣奴找阿郎作何交代?莫非小娘子嫌奴礙眼,存心借故支開奴?”


    “當然不是……”未料竟被采盈一針見血道破心計,江采蘋頓生心虛,同時亦不免腹誹,想獨個落會安靜怎就這麽難。可轉念一想,請佛容易送佛難,是以至此,卻也唯有絞盡腦汁接作詭辯,“依你我交情,怎、怎會?明擺著的事嘛,新人不允出門,恰就你代吾跑腿,到房外溜達圈,查探下外頭情況罷了。順道要有可搭把手之處,理當問你家阿郎了。倘如碰遇見芝麻綠豆的瑣事,吾人在房內沒法子為你支招,你不去找你家阿郎商量,你道找誰人給你撐腰?”


    一席話吭哧畢,江采蘋也已顏頰羞緋,連帶掌心亦攥冒出濕意,香汗漉漉。畢竟,圓謊不容易,挖了坑如果能填得平,自是再好不過,但若覓不到適宜的閑土填堵,趕上屋漏偏逢連夜雨,則是自作孽不可活的結局。


    何況江采蘋並不嗜好編謊,更不擅長圓謊。然現下身處時代不同了,處世處事看似亦必須有所改變,時時處處明曉隨機應變之理,方可適者生存。隻是,拿采盈開頭當靶子練習,貌似江采蘋尚不能適應。


    “原來如此。小娘子若早明白的告知於奴,奴前響不就曉得該怎行事了嗎?好嘞,奴會速去速回,保準探得一清二楚,鐵不令小娘子失望。小娘子待候奴信兒吧。”貼耳傾聽著房門內動靜,見江采蘋無回應,采盈複又不放心地拍拍門扇,提高嗓門喚了嗓,“小娘子?那奴這就去了?小娘子暫且休憩下吧!”


    “嗯。”待聞得江采蘋鼻音好似濃重的悶應音,采盈適才鬆口氣。轉身一路小跑向亭廊處之餘,還心下頗堵分怪異感的扭頭側目了幾回合江采蘋閨房所在方位。


    聽著采盈腳步聲漸行漸遠,直至屋外沒了任何雜響,江采蘋方趺坐(兩腿相盤而坐)回榻。少時,對照著銅鏡將玉葉冠舉戴於頭。


    人都說待嫁娘是最美的,可江采蘋麵麵相向著鏡中勾勒出的影廓,卻觀摩不出為人“美嬌娘”該有的淋漓。反倒覺得,自身是在顧影弄姿。


    舉頭見明月,顧影徒自憐。佇立望故鄉,顧影淒自憐。較之於江采蘋,既遙望不見明月,亦眺望不見故鄉,卻要嫁與人……


    江采蘋於閨房顧影自憐的工夫,於江家門院內,此時此刻可謂好不熱鬧。縱然天空細雨濛濛不斷,甚為紛擾院中擁擠的人流,可那份源源不息的人氣,絲毫未有被雨水澆滅熱情的趨勢。


    恰恰相反,放眼望去,江家門庭方向依舊排有越拉越遠的長隊。而但凡列隊之人,無論長幼尊卑,不管是純粹來湊熱鬧的抑或有備而來者,無不在翹首切盼,耐性十足的等祈江家可以有個人出來,及早揭開江家娘子昭布的“拋繡球招親”之帷幕。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夢在大唐愛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靑和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靑和並收藏夢在大唐愛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