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力士由如家茶樓返至江家時,已是日上三竿時分。待步入門院,抬眼便看見江采蘋正獨坐於牆根底的一叢梅花下。


    於時下這乍寒還暖的季節,遠瞅去,梅枝抖俏,而枝丫下的美人兒,卻比梅更凝分豔彩。


    “這一大清早的,小娘子怎地乘於外頭?”當下時辰,高力士本未料竟會於院落中偶遇江采蘋。不過,既然遇見了,己身為客,自是須與主人家打個招呼才是。


    聞有人與己搭腔,江采蘋循音看去,見是高力士。遂不慌不忙地由坐席上站起身,朝向高力士揖了揖:“高將軍,早。”


    反觀高力士,對於江采蘋一句“高將軍”,似乎喚得其略有懵意。半晌才反應過味來,臉上掛起絲笑容,上前接道:“小娘子早。”


    “高將軍這是作甚去了,風塵仆仆的?”江采蘋見狀,朱唇微抿,狀似無意的詢畢,跟著就緊嚀示道,“南方不比北方,眼下的時節,晨時潮陰得很。高將軍趕明兒個倘再這般早出門,可別忘卻多搭件外袍。”


    “小娘子道得極是。這南方和北方,確有迥異。然也無大礙。北方有句俗話說得妙,不知小娘子聽過否?春捂秋凍,凍凍結實。”高力士笑嗬嗬的自問自答著,便走到了梅花叢旁,“倒是小娘子,這坐架上怎生僅擱了單層草席呢?也未夾條褥子,豈不易受涼?女兒家須嬌貴,不容粗心將就。”


    薑是老的辣,酒是陳的香。江采蘋看似一副有備而待架式,句句夾槍帶棒,高力士乃何等人物,雖說才與之交談了幾句話而已,切是已有所覺察。不無意識到,江采蘋定然是了解到了什麽,否則,斷不至於當頭就甩給其一棒槌,如此直白的揭其身份,像是要逼己逼人互攤牌一樣。


    “承高將軍掛懷,吾當謹記於心。”江采蘋淺笑嫣然,頷首輕顰,“蒲草韌如絲,這時候充做坐席,實方合宜。如照高將軍所言,以褥墊更之,反是易被濕氣弄潮。草席則不同,即便深夜沾染了濃霜重露,隻需曦光冉升,便可自行吸了表層陰濕之氣,隔絕潮陰,釋放暖息。人坐於其上,隻會初始感覺薄涼罷了,實則越坐越暖。”


    “某誠未想到,僅是坐席,小娘子亦可觀得如斯透徹。聽小娘子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呀。今兒個,某真介個開了眼,領識到小娘子才華,果是女中諸葛當之無愧。”高力士奉承著,環視遭四周,即長舒口氣,“唉,某來了這閩南,方知,何為世外田園。無怪乎小娘子好雅興,花未開,亦可靜而賞之。原來,花不止是開於枝頭之時,才可供人賞閱,其綻放於心中時,才堪稱絕代。但願某未打擾到小娘子。”


    單就表麵而論,江采蘋以物比物,以物喻人,不比不知道,一比則相形見絀,變相暗示出,凡物有其所值,不可以貌取人。至於江采蘋弦外之意究是指何,僅從目前局勢而論,高力士自亦解悟得到三分。


    人命賤,不一定就得活得也賤,勢必做定人下人。反之,人命貴,卻也有可能為金玉其外敗絮其內。正如蒲團與錦褥之理,以及花開與花未開之景,個中滋味,品嚼其中,因人而異,別有深味。


    高力士能體味到此等程度,足以表明,其亦可讀得懂江采蘋話味。為此,江采蘋頗感熨帖之餘,其實,多少也尤為覺得有些出乎意料。委實未料,這年代的人,竟也有心存“叛逆性”者,何況,還是朝野之臣。然,轉而仔細想,高力士身為李隆基身邊的親信,勞苦功高,可謂見過大世麵,況且,其本就早與旁人有身體上的某種差異,乃是個閹人,種種疊交於一塊,有此見識,貌似也不足為奇。


    “高將軍取笑了,高將軍才是一語警醒夢中人。”江采蘋攏攏衣擺,美目流轉,落落大方道,“吾隻是一介小女子,隻不過,有幸生在了江家。亦所幸,吾父親大人也曾考取過功名於身,小中秀才。得益於吾朝教化與民,吾父親大人,未嫌惡吾乃女兒家,反自幼淳淳教導於吾。是以,吾方可略知詩書,略懂音律,亦僅此而已。”


    江采蘋這席話,言述的情真意切。道己家底,也算於高力士麵前,坦誠了一切。入宮受寵,興許是世上無數女子的夢想,但皇宮深院,絕非是每個人均可隨性出入的,福薄之人,隻怕臨末終會落得有進無出結果。想那高牆之內所豢養的後.宮,又豈是一般人可生存得了之地。


    較之於既無勢又無權者,後.宮,無疑是為葬身喪命之處。步入那扇朱門,風光背後,實為艱辛。諸如江采蘋,如是這類家境,一旦入宮,無異於步入了一座死墓,步步深入,形同於在走向永不見底的淵壑。除非煎熬至了結了此生,方為解脫,如若不然,勢必等於籠中鳥,唯餘苦候養者的恩眷。倘無法博得人歡心,即便肯為愛而啼,亦並非就必有機會討人賞閱。


    也或許,尚未候至君心,便已早早遭人排妒,被人視作眼中釘肉中刺,為那些眼裏根本容不得丁點沙子的人,不擇手段鏟除掉,暗裏香消玉損。更甚至,一個不慎,得罪於某人,有道是“最毒婦人心”,換以吐沫星子噴擊,直接被扣頂莫須有的罪名,不單是害了己,亦會害人不淺。言而總之,無權無勢無背景者,休妄圖於後.宮那塊人吃人的地方,站穩腳跟。


    高力士當然明曉,江采蘋話外之音所憂在理。亦甚知,宮中亟需的女人,不光須具備才與貌,若僅簡單的論以才貌,試問誰人沒分才氣,沒分顏容?盛唐天朝,地大物博,人才濟濟,若想挖掘出一個半個才貌兼具的美人兒,尚非是樁難事。須知,生活於深宮的女人,真正最需具有的,乃是手腕。且隻有高明手腕者,方能於那片滿蕩著爭鬥的皇家後花園內,於不息的宮鬥中,明哲保身,而不至於被人殘食。


    “如此說來,小娘子實乃福澤綿延之人,生而注定高貴。”迎視向江采蘋笑靨,高力士胸有定見的說道,“小至家,大至國,當事天下,能安事一屋。且不論皇家,亦或是平民百姓家,家家皆有本難念的經,且在於你如何行,如何待,方合規合矩。譬如,都說聖心難揣,人心隔肚皮,何人的心思,又會寫於麵上,任人悉之,由人指畫?不是?想來小娘子亦知,某於宮數十年之久,宮外宮內諸事百態,某看得多了。是福是禍,俱在於人。”


    高力士原欲勸曰,這天下之大,盡管無奇不有,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抓住聖心,賽比千軍萬馬。然而,事實上則是,今個得蒙聖寵,明個卻昨日黃花了的宮妃,實為數不勝數。故,高力士並未往深裏勸導江采蘋,事已至此,關鍵且看江采蘋的抉擇。


    再者,另一個人,亦即薛王叢,眼下也不容忽覷。毋庸置疑,江采蘋這會特意等於院裏,製造出與高力士間的這場偶遇,於高力士忖度來,這中當的緣故,必定夾有薛王叢攪和於內。此行,縱使高力士與薛王叢同為李隆基差選之人,共擔係著下江南選秀的皇命在身,但鑒於薛王叢風流成性的積習,可以說,李隆基對薛王叢不是全未有設防。至少,以往常跟隨於薛王叢身旁的一幹近侍,打未出長安城前夕開始,便已統統被李隆基盡數換成了皇宮中的飛騎。


    於唐,飛騎乃皇帝身邊僅次於千牛衛的侍衛。是由翊衛、勳衛、親衛組合而成的“三衛”中,專門選拔整編出的陪侍團。平日裏,皇帝走到哪,其們則會伴駕於哪,打獵時陪出獵,即使是泡溫泉時,亦陪浴。


    因於唐時壓根就無“影子侍衛”這種東西,侍衛皆是一堆人一起番上,即當值幹活,鮮少可偷偷摸摸自己一人跟主人搞個啥。亦正因此,原本,無論三衛,亦或飛騎,均不得擅自離崗。更別提千牛衛,或是千牛備身。縱然玄宗年間,篩選“三衛”這檔子事已基本上淡掉,卻依舊存有。李隆基既舍得抽派出飛騎,說好聽些是為了沿途守護薛王叢和高力士等人,到底打得何鼓,諸人皆有數。


    “高將軍循循然善誘人,博吾以文,約吾於禮。吾承謝高將軍開解。”片刻安寂,江采蘋略施揖道,“早食已備好。姑請高力士回廂房小作歇息,便早些來席吧。吾且於此,代父恭候高將軍。”


    “某於江家叨擾,尚未及言謝,小娘子反倒客氣了。小娘子倘若有何事,盡可差人找某即是。”江采蘋不動聲色岔開話題,高力士也就不便過於執置關乎進宮與否之事。惟有且看且行。


    “某於江家叨擾,尚未及言謝,小娘子反倒客氣了。小娘子倘若有何事,盡可差人找某即是。”江采蘋不動聲色岔開話題,高力士也就不便過於執置關乎進宮與否之事。惟有且看且行。


    高力士悅然處之,不予點破,亦未硬咄,江采蘋朱唇淺勾,仿乎意欲再與高力士言語些字語,然恰於這時,身側愣是插入了采盈的急喚聲:


    “小娘子!原來小娘子竟呆於這兒,可著實叫奴好找……”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夢在大唐愛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靑和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靑和並收藏夢在大唐愛最新章節